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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井上晓海 二十八岁 夏(2 / 2)



「不是这样,妈妈不是要你道歉。」



母亲潸然泪下。看见母亲哭泣让我发自内心地难受,自己的渺小令我绝望,我逃也似的离开房间。为什么我就这么无力呢?



我想变成更可靠的人,想赚更多钱,像一般人一样结婚,生小孩,让母亲安心。我咬紧牙关,再次意识到棹有多么不简单。



棹从小被母亲忽视,却从国中开始就帮忙她经营酒店。他在这种环境下仍然实现了漫画原作家的梦想,十几岁便上了东京,赚钱替母亲买了房子。我曾告诉棹什么东西都毫无原则地买给她不太好,但我还真敢说出那么自以为是的话。棹成就的那些事,我明明一项也没有做到。



我把餐桌上每一碟菜都包上保鲜膜,把威士忌放进包包,走出家门。我不想重蹈上一次的覆辙,所以不打算开车,徒步踏上没有街灯的昏暗道路,前往附近的海滩。



「井上同学?」



正要走下护岸砖的时候,背后有人叫住我。周遭一片漆黑,看不见对方的脸,不过从声音和浮现在夜色里的白袍、骑着单车的身影,我知道是北原老师。



「已经入夜了,下到海边很危险哦。」



你对着土生土长的当地人说什么啊?



「低气压要来了,我很担心。」



你担心的只有海浪吗?



「我还听说了不必要的传闻,这方面也让我很担心。」



我感受到被整座岛监视般的不适感。



「不是在监视你哦,只是碰巧路过而已。」



「老师,你会读心术吗?」



「很可惜,不会。」



不过确实曾经希望自己要是能读心就好了,北原老师说着,朝我走近。我迳自走下护岸砖,他也跟了过来。我在海滩上坐下,老师朝我递出一个塑胶袋,说,这个给你。天色太暗了看不清楚,但袋子里似乎是蛤蜊,说是学生家长给他的。



「蛤蜊治宿醉很有效哦。」



你是存心找碴吗──我把这句话倒吞回去。



「谢谢你的关心。」



「不客气。」



「但我不会跟老师睡的哦。」



我自暴自弃地啐道,立刻后悔了。



「对不起,请忘了刚才的话吧。」



我抱膝坐着,把脸埋进膝盖里。我太卑劣了,真的真的太卑劣了。



「井上同学,我想跟你说些话。」



他没问我要不要聊聊,只单方面地说要说话。我不必回应,反而觉得轻松。



「再这样下去,你和母亲都会倒下的。」



这种事不用别人告诉我,当事人最清楚了。



「我有责任扶持家人。」



「没有那种事。」



老师间不容发地回道:



「小孩没有义务这样供养父母。」



这陈腔滥调的说法令我生气。



「这不是光凭这种正论就能一刀两断的事情。」



「是的,不能一刀两断。但正因为我们是如此充满烦恼的生物,所以正论才有其必要,它是允许我们舍弃所有烦恼的最后一座堡垒。」



我一时间无法理解,只能抬起脸看着北原老师。



「越是像你这样个性认真、有责任感的小孩,越容易成为未成年照顾者。」



「……未成年?」



「意思是未成年的儿童或青少年,被迫承担原本大人应该扛起的责任。」



我口中漏出干笑。



「我已经快三十岁,是成年人了。」



「是啊。从十几岁高中毕业的时候开始,你便舍弃了自己的人生,拼命支撑着母亲,一直到现在这个年纪。未成年照顾者当中,许多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就这样年复一年长大。他们在某一天忽然清醒,却发现事到如今早已不知道该如何取回自己的人生。尤其在这座岛上,女性能够独自营生的工作实在太少了。」



不要说了──这句话涌上喉头。这些事不用说我也明白,不要再逼迫我了。再往后退,我就要掉下去了。哪怕迟早要陷入走投无路的绝境,至少在那个「不行了」的瞬间到来之前,我不想去看身后近在咫尺的威胁。反正横竖都要坠落,我一点也不想要担惊受怕,希望有一天能在不知不觉间掉下去,连发出「啊」的空档都别留给我。



「该怎么做比较好,让我们一起想想看吧。」



北原老师鼓励地朝我伸出手。我反射性地挥开他的手,然后蓦然清醒。我明明下定了决心不再哭泣、要变成更坚强的人,曾几何时这却变成了一副铠甲,把所有人的善意都挡在外面。现在的我早已自顾不暇。



「抱歉,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应该贸然触碰女性。我只是没来由地回想起以前的事,实在无法放着你不管,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北原老师没再说话,唯有细小的潮声抚过鼓膜。我出生成长的大海是如此骇人却温柔,它抚摸我、安慰我,让我渐渐冷静下来。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吗?」



我问道,北原老师在夜色中看向我。



「是啊。状况虽然不同,但她也和你一样被逼上了绝境。」



「是你的学生吗?」



「是的,就是结的母亲。」



咦,我下意识回问。



「啊,不好意思,我想我可能听错了。」



「你没有听错。结的母亲是我先前任教那所高中的学生。」



这一次,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了。



「……那个,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



这座岛上,恐怕还没有人知道这个足以令群情沸腾的「八卦素材」。北原老师把手臂搁在曲起的膝盖上,面朝着一片漆黑的大海。「为什么呢……」他偏着头说:



「因为觉得你听了也不会说出去吧。」



原来如此。我家从父母那一代开始就一直是岛上的「八卦素材」,老实说对此早已厌倦。



「你那么喜欢她吗?」



一种奇妙的同伴意识在内心萌芽,我不自觉放松了语气这么问。



「很难说。我觉得放着她不管,就像是杀死我自己一样。」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态度一向淡然的北原老师会使用这么激烈的词汇。



我认知中的善恶与常识开始变形歪斜。和自己未成年的学生恋爱、还让她怀上身孕,这一定是不见容于世俗的坏人。然而,我人生中被北原老师拯救了好几次,一直心存感恩,这比「听来的故事」更真实,也更有分量。



我想起尚人。他对未成年的男友出手,牵连到棹,毁了他的未来。当时我为此对尚人怀恨在心,但尚人一定也有他自己的主张和缘由。可是,人只能透过名为「自我」的滤镜观看万事万物,所以说到最后,这是「自己想相信什么」的问题。



「你后悔和她交往吗?」



「不后悔。」



老师答得淡然,却无比笃定。



「我过去曾经犯过错误,但并不是『一不小心』犯了错,当初我是有意识地犯下这个错误的。我不后悔,但同时也觉得,这样的错误一次就够了。」



「我真羡慕她。」



「羡慕?这意见还真新奇。」



他的语调听起来很意外。



「我想当然有人会谴责吧。可是如果只谈论我个人的感受,我很羡慕她能被人这样深深爱着。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只是我这么觉得。」



我也曾经希望棹这样爱我──这话太难为情,我没说出口。



我的发言很不负责任,但人人都有各自的痛苦、悲伤和幸福,一个只存在于自己手中,仅此唯一的小小世界。每个人都想保护好这个世界,不想被任何人侵门踏户,因此难以理解他者;所以越发寂寞,所以羡慕他人,所以追求他人,永无止境地兜着圈子。我们一面期望着每兜一圈都能更靠近彼此,同时又因为接触彼此而受伤、疲乏,而渴望和同类物以类聚。



「人类就像矛盾的聚合体呢。」



「是啊,或许是因为这样,我才会逃往化学的世界。」



循着正确路径便能抵达正确答案,这种一目了然是我们的世界所没有的。



「永远只有一个答案真好,这样多轻松。」



「不过为了抵达那唯一的答案,还是得绕上许多远路。」



「也就是说,没有轻松的道路吗?」



「我就是这么想的。」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现在我如此痛苦也是理所当然的,有朝一日还是有可能抵达属于我自己的正确解答。原来如此,那加油吧,得再加把劲才行。可是神啊,那一天什么时候才会到来?我还能努力到找出正确答案的那一天吗?



「井上同学。」



「是。」



「要不要和我结婚?」



三秒的空白。



「太突然了吧?」



今晚我已经惊讶了太多次,事到如今不会再被吓着了。



「我们各有各的欠缺,就像一起办个互助会那样吧。」



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我好久没听到玩笑话了。这时我才察觉,我身边的环境太严肃了,对心理健康不太好。



「彼此帮忙的话,多少会轻松一些。」



「如果可以变得轻松一点,那该有多好啊。」



我们不约而同仰望夜空。



北原老师是个怪人。但相处起来,他的奇怪之处对我来说反而自在。我感受到平时一向紧绷自律的心缓缓松开,所以有点不知所措。整张脸泛起热度,从眼眶溢出的泪水滑过脸颊、落下地面。我微张着嘴呼出气息,以免发出抽泣声。我的真心话化为咸咸的眼泪,流过张开的嘴唇,苦涩地沾湿舌尖。



谁来帮帮我。



但是谁也别碰我。



不要让我知道我是个弱小的人。



我下定决心要在这座岛上背负着妈妈活下去,事到如今不打算再逃避这份责任。假如到了现在还逃跑,我会后悔的,后悔那时候为什么不舍弃一切跟棹一起远走高飞,我会怨恨妈妈、怨恨这座海岛。



我不希望这样。尽管不希望,但我是否迟早会走到那一步?我已在溺毙的边缘死命挣扎,却甚至不知道该游向哪个方向才能浮上水面。



苦思无果的暗夜里,北原老师不发一语地陪伴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