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说中国古代有一个非常善于相马的人叫伯乐,他写过一本书,叫做《相马经》,里面说好马的标准是额头隆起,眼睛圆得像大铜钱,蹄子要像做酒曲的大饼堆起来。”
“他的儿子拿着经书出门找马,找了好久都。。。
伯乐的儿子相马,说的是一匹好马该有什么样的特征。伯乐著《相马经》,写得极为详尽:高额头、大眼睛、蹄子像堆积的酒曲块。他儿子捧着书本,按图索骥,四处寻访良驹。一日在田间见一癞蛤蟆,跳将起来,竟也“高额头、大眼睛”,唯独蹄子不像酒曲。可他转念一想:“跳跃之态如此雄健,或许正是千里马腾跃之姿!”于是喜极而抱归,献给父亲:“儿得此骏马矣!”伯乐哭笑不得,叹道:“此乃蛙也,非马也。”
周至笑着接话:“你看,这就是典型的逻辑推导严密、前提条件荒谬所导致的结果。前人研究中古音,大多也是‘按图索骥’??拿着《切韵》《广韵》这些音系框架,再结合自己方言里的某些残留特征,去推测整个中古汉语的语音体系。听起来条理清晰,论证严谨,可一旦基础语料不全,就像拿北京话去套粤语的声调系统,那得出的结论,哪怕再‘科学’,也可能是只癞蛤蟆。”
“所以你的标本库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它不是靠一个人、一个地方的听觉经验,而是把全国乃至海外华人社区的各种方言语音全都采集进来?”表明东若有所思。
“正是如此。”周至点头,“我们目前已经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数据采集,覆盖了汉语七大方言区中的九十三个代表点,包括一些濒临消失的土语支系,比如闽东福清话、粤西廉州话、赣北鄱阳湖渔歌调等。每一个点都做了至少三轮录音,分别由老年组(70岁以上)、中年组(50-69岁)、青年组(30-49岁)朗读统一文本,确保能捕捉到代际演变轨迹。”
麦小苗插了一句:“而且我们用的是四叶草超算矩阵做声学建模分析,采样精度达到了48kHz24bit,远超一般语音研究标准。每个音节都被拆解成基频、共振峰、时长、强度、过渡音等十几个参数维度,形成一个多维向量空间。”
“换句话说,你们不只是记录声音,还在构建一个‘声韵基因图谱’?”表明东眼睛亮了起来。
“没错。”周至笑道,“如果我们把每种方言看作是一条从古代延续至今的血脉,那么它们各自携带的语音特征,就是这条血脉上的遗传标记。有些保留得多,有些流失得快,但只要足够多的样本汇聚在一起,就能通过比对和回溯,反推出它们共同祖先的模样??也就是中古汉语的真实发音状态。”
“这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语言学研究了。”表明东缓缓说道,“这是用现代信息工程的方法,重构一段失落的历史信号。你们是在做一场跨越千年的‘语音复原手术’。”
“说得一点不错。”周至正色道,“而且这场手术的关键,还不只是数据量大、算法强,更重要的是时间窗口。很多老一辈的母语者正在迅速减少,特别是那些没受过普通话训练、一辈子生活在封闭村落里的老人。他们嘴里发出的声音,才是最接近历史原貌的活化石。再晚五年,可能就永远找不回来了。”
房间里一时静了下来。
窗外夜风轻拂,树影摇曳。远处城市灯火如星河铺展,而在这栋科研大楼里,却有人为一千年前的一声平仄、一次入声顿挫,耗尽心力。
“那你现在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表明东问。
“是模型的不确定性。”周至叹了口气,“即便有了庞大的语料库,我们也无法直接观测唐代人的发音。所有的拟构,终究是一种概率推断。我们现在采用的是贝叶斯网络与深度神经网络融合的混合模型,输入现有方言数据,输出最有可能的中古音系配置。但问题是,不同的先验假设会导致截然不同的结果。”
他打开平板,调出一张复杂的拓扑图:“你看,这是我们目前跑出的三个主流假说路径。第一条认为中古汉语有六个声调,对应‘平上去入’各分阴阳;第二条则主张‘浊音三分论’,即根据声母清浊程度影响韵母发声方式;第三条更激进,提出‘动态调域漂移模型’,认为声调并非固定类别,而是随语境连续变化的波形。”
“听着像是物理学问题了。”麦小苗打趣道。
“本质上就是。”周至认真地说,“语言的本质是振动,是空气中的压力波。我们处理的本来就是物理信号。只不过过去受限于工具,只能用文字符号去逼近它,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直面它的物理本体了。”
表明东沉吟片刻:“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引入外部验证机制?比如,利用诗词格律本身的结构性约束,作为独立校验层?”
“您这一句点醒梦中人!”周至猛地一拍大腿,“我怎么忘了这个!唐诗讲究平仄对仗、粘对规则,一首合格的五律或七律,其音步分布必须符合严格的数学模式。如果我们的拟构结果读出来不符合这些格律要求,那就说明模型肯定出了问题!”
“对嘛。”表明东笑了,“你们搞技术的,有时候太迷信数据和算法,反而忽略了人文本身的内在逻辑。诗之所以为诗,正因为它的形式与内容高度统一。你不能让李白的《将进酒》念起来像个顺口溜。”
“所以我接下来打算这么做。”周至迅速在笔记本上写下几行字,“先选出一百首最具代表性的唐诗,涵盖不同诗人、题材、体裁,建立一个‘格律合规性评测集’。然后让AI用不同版本的中古音去诵读,自动检测是否违反平仄、押韵、节奏等规则。只有同时通过语音学合理性和文学结构性双重检验的模型,才算真正过关。”
“妙啊。”麦小苗鼓掌,“这样一来,不仅是还原了声音,更是复活了一种审美体验。想象一下,千年之后的人们第一次听到杜甫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时原本应有的那种苍茫顿挫之感……”
“那将是真正的文化重生。”表明东轻声道。
三人举杯,不再言语。
夜已深,实验室的灯光依旧明亮。走廊尽头,一台服务器正嗡嗡运转,屏幕上滚动着无数波形图与频谱曲线,仿佛在默默聆听一千年前长安城外的那一声雁鸣。
***
两周后,国家语言资源保护工程专家组会议上,周至首次公开发布了“中古音拟构系统”的阶段性成果。
会场座无虚席。不仅有语言学界的泰斗,还有来自人工智能、声学工程、文化遗产数字化等多个领域的专家。甚至连文化部、教育部的相关领导也亲自到场。
周至站在讲台上,身后大屏缓缓展开一幅动态地图??那是中国方言分布热力图,随着年份推移,颜色不断褪去,象征着一个个古老口音正悄然消逝。
“我们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文化灭绝。”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次方言的消失,都不只是某种口音的终结,而是一整套认知世界的方式、一种独特的情感表达、一段集体记忆的彻底湮灭。”
台下鸦雀无声。
“但我们也有前所未有的机会。”画面切换,出现一个三维声学模型,“借助今天的科技力量,我们可以逆向追踪这些声音的源头,重建那个曾经辉煌的语言宇宙。”
随后,他播放了一段音频。
起初是寂静。
接着,一声清越的吟诵响起: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声音古朴悠远,带着明显的顿挫与拖腔,却不生硬,反而有一种奇特的和谐美感。全场为之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