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三个妇人看向大桶里的熟丝,映入眼帘的不是熟丝的白色,而是一卷卷染成粉的丝线,有些粉线尾端透着淡淡的白,另有大红与暗红两种色线。
林秀水也顺着她们的目光偏到左侧,瞟到色线又转回来,告诉在场好奇的人,“虽说是织绢和细布,但跟之前白熟丝织好的匹染布不同,这种叫色织布,需要大家织得上心点,注意有没有差色的情况。”
按时下的布匹染色工艺来说,基本为整段织好的匹染,像先将丝线染好再织的很少,所耗费的织布工时会比匹染更繁琐。
可林秀水却知晓,色织布比匹染的固色要牢,不会轻易褪色,颜色更为鲜亮,耐洗耐穿,后续熟练的话,能用其他不同颜色的线,织成格子布,撞色、横纹、竖纹,花样很多,织出来的布绝对是市面上没有的。
当然丝线的损耗相对来说会较多,布料织出来手感没有那么顺滑,也会
比寻常细布硬上一些。
以林秀水的记忆和见识,即使色织布的缺点很明显,她依旧很看好色织布的长远发展,哪怕眼下会走些弯路,用更多的钱去填色织布的大量损耗。
穿翠蓝缎面夹袄的顾娘子从旁走来,她看一眼面面相觑的一群人,挽着垂落的袖口说:“织出来的布,到时候我们挑挑,按月一人给一匹,以及两贯月钱。”
压根不用顾娘子多说,原本心存疑虑的众人,急忙跟着师傅找地方坐下,一匹绢值一石四斗的米,全铆足劲要用心织,织绢和细布的机子对她们来说很容易上。
这批二十三个人,顾娘子都给留下先用着,看看色织布的成效,她又轻拍林秀水的肩,“去看看新纹样。”
“你今日搭的这衣裳不错,”顾娘子跟她闲聊,“我看最近又时兴起红衣红裙,你不是买了许多匹红布,怎么没见你穿过?”
林秀水抬起袖子,她里面穿了件杏花色的上裳,外面是灰紫色锦面无袖背心,对襟处缝了浅蓝色窄边,镶了银制的小花扣子,下身为蓝色百迭裙,都絮了丝绵,不臃肿,穿得很暖和。
“红布最近紧俏,我多囤一点,”林秀水走到顾娘子右手边,撩起垂下来的帘布,拿起钩子挂上后来了句,“穿红的太贵,灰的便宜啊。”
“你一个月拿整个裁缝作最多的月钱,你很穷?”顾娘子压低声音,挑高眉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每个月月钱五十贯,还换十几匹好布,抽纱绣跟满池娇都有抽成和进账,因九月的失利,节礼还发了武康的鹅脂绵、缬罗,两匹锦缎。顾娘子当真狐疑起来,“你干什么去了?
“买丝绵和厚布去了,添置过冬用具,”林秀水笼统地说,实则在心里算这笔账。丝绵越涨越贵,她买了三十来斤,花了十五贯,抹了零头,厚布十匹,四贯五钱一匹,四十五贯钱,做成衣卖出去赚七八贯,另有做手套的油布,绢孩儿和猫玩偶她也没转手给其他人,赚得不多而已。
钱到她手里,右手裁缝作进,左手裁缝铺出去了,且今年年底人情往来,花销大,钱根本不经花,她还攒钱想明年买座大屋子,大概两百多贯。
林秀水信口开河,“等我哪天想开了,我就把钱全给嚯嚯了,穿锦帽貂裘,头上簪五六把金梳…”
顾娘子听乐了,两人又说了一通闲话,看着工匠新出的结花本,纸上的样式精巧,粉绿的桃花纹,四瓣花型的窗景纹、绿地黄粉荷塘纹等等,林秀水一张张看得仔细。
她一一排开挑完样式后,跟顾娘子说:“这两个月的买卖肯定会有回落,等新出的料子,色织布和新花纹织成的话,可以稳上一段时日。暂且不做新样式的裙子,下一月做年底腊月边上穿的袄子,我们大家这个月商量。”
顾娘子听她慢慢说来,谈笑时模样依旧,说到衣裳正事上底气很足。
“以及临安那边,我是不会回去的,我更适合做衣裳,那边既有姚管事,又有谷娘子,再招三个临安本地的小娘子,”林秀水说着自己的安排,她没有犹豫地继续说下去,“张莲荷别看她年纪小,其实给她些时日,说不准能有其他造化。”
“所以那个界北的宋家成衣铺,如果可以,让她去瞧瞧。”
“嗯,”顾娘子对她前面的话赞同,摆弄着香盘,听到这一句,她放下瓷盖子,“嗯?什么?”
界北是临安御街从和宁门杈子外,到朝天门外清和坊的路段,那边有临安众多有名号的铺席,宋家成衣铺是其中一间。
顾娘子托了些关系,花了一笔银钱,本想叫林秀水到里面待上几日,瞧瞧人家的买卖营生怎么做的,或是衣裳样式,指定大有裨益。
林秀水又不想一门心思往经营铺子上钻营,她只想好好做衣裳,本来就该什么人操心什么事,裁缝操心针线便足够。
其实顾娘子心里根本不相信,也不想答应,张莲荷太稚嫩了,当然她没有直接拒绝林秀水,毕竟这种事情上,要顾及到她的想法。
将香盖放好的间隙,顾娘子便有了主意,她说:“那叫她先学好临安话,其他的事情暂且缓缓。”
林秀水早知道结果,她一点也不失望,顾娘子心里有了成见,她多说无益。
两个人商谈了不少事,临走前林秀水讨要起裁缝作换下来的旧帐幔,这一批是顾二娘那里来的,都是些厚实的蓝布料子。
“你都对不起你拿的高月钱,”顾娘子被她整得一愣,颇为嫌弃地说。
林秀水丝毫不在意,月钱她拿了,活她做了,主意她出了,讨些旧布料怎么了?别的想她讨,就算是讨饭,她也不会讨的。
实在最近林秀水在裁缝作里太沉稳了,让顾娘子都忘了她早前的德性。
林秀水请人帮她拿扎捆好的旧帐幔,装满后船舱,有三个娘子要抢着替她摇船,很殷勤,她婉拒了,无非是想叫她们家的闺女、亲戚到满池娇里来,都眼馋那份月钱和节礼。
反正大家都知道,节礼发炭又发中色白米,多少月钱没打听出来,可肯定赚钱,钱这种东西,即使用布死死捂住,也会从孔眼里跑出来,被大家看见。
自打满池娇在临安稍微立住脚跟,林秀水在裁缝作就成了香饽饽,连最开始在领抹处一起做活的几位娘子,也不再如同从前那样爽朗,有话直说。反而明里暗里说着以前照顾她的诸多事情,然后来一句,“阿俏,我家里有门亲戚…”
当得到她委婉的拒绝后,说晚些再招人,那原本堆笑的脸,立即失了笑,眼神也变得冷漠,转身就走,暗地里跟很多人说她没良心。可是明明很久之前,她们确实关系要好过,哪怕在三个月以前的七夕,她们曾为她跟其他裁缝对骂。
林秀水想起这些事,长叹一口气,她有点想小春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