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晚,我们没有看向对方一眼,更未交谈只言片语,仅存的那点体面也就只够撑着我们忍着恶心,坐在彼此身边了。
不得不承认,卫秋棠确有过人之能。
一场规模浩大的宫宴被她安排得井然有序,处处彰显太平盛世的富足气象与天家气派。
谢清裕显然极为满意,面泛红光,兴致颇高,比平日多饮了不少酒,眼神都比往常亮了几分。
轮番上前献艺的,多是面孔尚显稚嫩的年轻嫔妃,或抚琴,或起舞,眼波流转间尽是青春的朝气。
就像春日枝头新绽的花苞,竭尽全力地舒展着花瓣,吐露着芬芳,只盼能引得最高处唯一的赏花人驻足一顾。
谢清裕也颇为大方,对于稍显亮眼的表演,金银珠玉、绫罗绸缎的赏赐流水般颁下,内侍唱赏的声音清脆响亮,引得席间阵阵惊叹。
我静静地坐着,面前玉盘中的珍馐未动,杯中的酒液也未曾饮尽,目光缓缓地扫过那些陌生而生机勃勃的年轻脸庞。
她们眼中闪烁的光芒,那种混合着紧张、期待、野心与一点点天真懵懂的神采,让我如此熟悉。
一如当年的我,小心翼翼地揣摩着裕王的心思;一如当年的慕容舜华,骄傲明媚,以为爱情与家世便是全部的倚仗;一如当年的叶云歌,带着世家女的清高与志在必得;甚至,一如当年初入宫闱,努力扮演温顺的金沉璧……
时光的洪流无声奔涌,卷走一代又一代相似的容颜与悲欢。
不知不觉间,我已然快要五十岁了。
红颜暗老,朱颜辞镜,仓促又无情。
而毓金宫却永远正值盛年。
永远不知疲倦,永远有新鲜的、娇嫩的、花朵一样的生命被源源不断地送进来,重复着几乎相同的渴望、争斗、失落和凋零,走向早已被无数前人验证过的终点。
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了宴席最末的角落,那里孤零零地坐着一个身影,穿着半旧不新的常服,发髻梳得简单,神态恭顺。
是婉嫔陈清萍。
她是王府里的老人了,成为谢清裕的侍妾甚至比我还早。
在我和慕容舜华入府之前,她便已在那里,一直安分守己,不争不抢,无宠亦无子,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这么多年,慕容舜华自尽,盛望舒郁郁而终,兰殊病故,金沉璧心碎身死,叶云歌疯癫避世……曾经的旧人,竟只剩下陈清萍,默默无闻地活到了现在。
算起来,她也该是年过五旬了。
宫里几乎没人记得她,谢清裕更是早已想不起后宫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她无子可依,无宠可恃,家族亦不显赫,就这么靠着微薄的份例,在这吃人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存在着。
所以,在这深宫里,受宠、获得泼天富贵、荣极一时,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舜华、望舒、云歌、沉璧,甚至是我……
我们都曾有过或长或短的风光无限时刻,被无数目光追逐、嫉妒或仰望。
可我们的结局呢?
或惨死,或郁终,或心碎,或疯癫,或如我这般,虽生犹死,心如槁木。
反倒是陈清萍这般无欲无求的存在,悄无声息地活得最长久,最安稳。
这算不算命运最辛辣的一种讽刺?
我们所追逐的、所倚仗的、所以为能带来安全与荣耀的东西,最终往往成了催命的符咒。
宫宴的喧嚣在我耳边渐渐模糊,那些笑声、乐声、唱赏声,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我端起面前的金樽,一饮而尽,酒液划过喉咙,没有预期的醇香,只有一片直达心底的苦涩。
我知道,属于我的时代,连同那些曾爱过、恨过、鲜活挣扎过的故人们,早已随着流逝的光阴,彻底地落幕了。
眼前这片极致的繁华,于我而言,于那些早已消散在秋风中的魂灵而言,再无半分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