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龙椅是天下最冷的地方,坐上来,就不能再是个人了。所有人都怕朕,敬朕,利用朕,算计朕……可谁能看见,朕也会怕?怕江山不稳,怕子孙不肖,怕史笔如刀,怕最后身边连一个能说句真话的人都没有,怕死了以后,连个真心为朕哭一场的人都找不到……”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久很久。
说到朝政的掣肘与无力,说到对儿子们野心与能力的忌惮,说到对岁月流逝、精力不济的恐惧,说到对身后名毁誉参半的忧虑……
我自始至终只是安静地听着,像一个无关痛痒的看客。
心中曾因兰殊之死、因沉璧之悲而积郁的熊熊恨意,在他这番赤裸裸的剖白前,竟奇异地一点一点地平息了。
我没有原谅他。
楚瑛的血,兰殊的泪,沉璧的绝望,慕容舜华的枉死,盛望舒的抑郁而终……这一桩桩一件件,鲜血淋漓,无法抹去。
我永远无法原谅他对生命的轻贱与冷酷。
但我似乎理解了他。
等他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说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眼皮沉重地耷拉着,昏昏欲睡,我才缓缓起身,走到门边,轻轻唤来一直候在远处廊下的沉香。
“陛下醉了,小心伺候他就寝。”
沉香领命,带着两个年长的太监进来,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几乎坐不稳的谢清裕。他任由摆布,口中还含糊地咕哝着什么,我已辨不分明。
他们将他扶进内室,安置在宽大的床上。
我没有跟进去,就留在外间,让人多点了一盏灯,独自走到窗边的桌案前坐下。
长夜漫漫,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谢清裕那些带着酒气的醉话——对臣子、对儿子、对衰老、对身后名的恐惧,对盛望舒迟来而无用的忏悔,关于身为帝王的极致孤独……
谢清裕也不过是个囚徒。
他看似拥有一切,生杀予夺,至高无上,可实际上呢?他内心一片荒芜,谁都不能全然信任,谁都不敢倾心去爱。
他通过不断的表演——表演仁慈,表演威严,表演情深来确认自己的价值,通过掌控甚至摧毁他人来感受自己手中无边的权力。
他害怕失去控制,害怕被人看穿内里的不安,害怕锦绣江山之下无法挽回的颓势。
我好像忽然看透了他。
恨,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毫无意义。
恨需要投入情感,需要将对方视为一个值得去对抗、去较量、去证明些什么的存在。
可如今,在我眼中,他不再是我需要去对抗和去怨恨的对手了。我们的博弈,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注定双方都会输掉的悲剧。
他输掉了温情与安宁,我输掉了青春、挚友和最后的幻想。
我们都不过是这深宫浮华之下,被命运与欲望摆布的囚徒。
烛火燃尽了一根又一根,我依旧坐在那里,心中一片澄明。
晨光微熹,内室传来了细微的响动,我闭上眼,用手倚在桌子上撑着下颌假寐。
脚步声从内室传出,在我身边停顿了片刻,又再次响起,走向殿门,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
他走了。
就像这个迷乱而真实的夜晚从未发生过一样,重新戴回了那副威严深沉的帝王面具,收拾起所有的脆弱与失态,回到了属于他的战场。
我缓缓睁开眼,望着门缝里渗进来的晨光,心中再无半分波澜。
我知道,有些东西在这一夜之后,真的彻底死去了——那些曾经炽烈的恨,不甘的怨,乃至最后一点残存的纠葛。
同时,也有些东西彻底清晰了——关于毓金宫,关于权力,关于人性,关于浮华之下的一片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