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怀着这份决绝,我冷眼旁观着此次南巡的种种。
谢清裕在接见地方官员时,总不忘适时地提及上一次南巡,孝贤皇后便是在此病重,江南风光虽好,于他却已是伤心之地。周围随行的臣子们无不感动唏嘘,纷纷称颂陛下情深义重,实乃天下夫妻典范。
伤心之地?
谢清裕,你的伤心,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戏码?
更让我觉得有些恶心的是,谢清裕此次南巡的状态,与记忆中上一次盛望舒尚在时截然不同。
那一次,虽也有巡游宴乐,但大体上谢清裕还算勤政,召见臣工,巡查河道,过问农桑,颇有几分励精图治的明君姿态。
而这次,他明显懈怠于政务,行宫之中夜夜笙歌曼舞直至深夜。他广召江南各地美貌出众的歌姬、舞姬入内侍宴,姿容尤其出众者,甚至得以留宿御前,恩宠优渥。
偶尔有一两位老臣实在看不过眼,婉言劝谏,言及天子巡幸天下,当以体察民情、宣示教化、稳固江山为主,如此纵情声色,恐有负百姓期望。
谢清裕要么是佯装未闻,顾左右而言他;要么便是淡淡一句“朕自有分寸,爱卿过虑了”,便将人轻飘飘地打发了回去。
看,兰殊。
你记忆里那个灵秀蕴藉的江南,如今成了圣上纵情声色的欢场。他的怀念,他的伤心,恐怕还不及他此刻沉醉于温柔乡中所获得的欢愉之万一。
这个王朝,连同它坐在最高处的君主,早就无可挽回地滑向了腐朽的深渊。
而我,就在这荒唐即将抵达顶点的时刻,要为自己,也为记忆中所有被这深宫吞噬的鲜活生命,寻一个干净的结局。
我静静地等待着一个时机。
江南的夏日清晨,比起京城格外有一种温存的意味。薄雾柔柔地笼着行宫的亭台楼阁,空气里弥漫着花草的清芬。
今夜,便是行宫筹备多时的江南夜宴了。
我起得很早,或者说,几乎一夜未眠。
推开窗,带着水汽的暖风拂面而来,稍稍驱散了心头的憋闷。几个行宫拨来伺候的宫女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动作比在毓金宫时更轻缓谨慎些,眉眼低垂,不敢多看我一眼。
想必是得了什么吩咐,要格外小心伺候我这个心境不佳、深居简出的皇后。
沉香不在身边了。
这样也好。接下来的路,注定是万丈深渊,我一个人走,干净利落,不必牵连任何人。
梳洗停当,我未让宫女打开装满凤冠霞帔的沉重箱笼,只让她们取那身藕荷色的常服来,用一支素银簪子为我松松绾了一个倾髻,余下的青丝垂在肩后。
铜镜中映出的女子,眉眼仍旧沉静,眼下的确有着淡淡的青影,却并不显得如何憔悴,反而有种洗尽铅华后的淡漠。
我知道自己早已不再年轻,近五十年的岁月,在我脸上、身上、乃至眼神深处,都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可此刻看着镜中的自己,竟觉得这面目,比顶着皇后名号时的容颜,都更真切,更接近我景羲和的灵魂本身。
该结束了吧,就在今夜。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恭敬的通传,是谢清裕身边的太监:“皇后娘娘,陛下请您移步临湖水榭,一同用早膳。”
我微微挑眉,有些意外。
自兰殊去后,或许更早,我们之间早已形同陌路,鲜少有这般单独用膳的时候。即便有,也多是在大宴之上的敷衍,或是有外臣命妇在场时的做戏。
没想到在这江南行宫,他竟还有心思演这出。
是觉得这几日我异常顺从,未曾对他的荒唐行径流露丝毫异议,值得嘉许,所以要进一步施舍那点可怜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