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两天,小敖敦只敢缩在那个角落。
其他野狼依然警惕着他,但也逐渐接受着他,头狼经常带着大家出去觅食。灰狼总是将新鲜的食物叼来分给孩子们和小敖敦。有时候是半只兔子,有时候是一块鹿肉。
小狼崽们总是挤在一起撕扯抢食,发出护食的嗷呜声。小敖敦看着他们血淋淋的尖嘴,觉得又恶心又恐怖。他不肯吃生肉,只喝洞穴上方滴下来的雪水。
可是当他们吃饱喝足,舔干净毛发,摇摇晃晃地走到小敖敦面前摇尾巴转圈,邀请他去玩时,又好像王帐里别人养的小狗。
但小敖敦好饿,他没力气抬手去摸摸小狼的头,这时候那只尾巴最先爆出漂亮毛发的小母狼会用鼻子把肉顶到他面前,嗷呜嗷呜地示意他快吃。几只小狼每次都会抢肉吃,但他们从来不抢小敖敦的。
大部分时间灰狼都趴在一边,用慈爱的眼神望着他们,就好像这些全是她下的崽。
饥饿逐渐挤走了恐惧和恶心,第四天晚上,小敖敦颤抖着伸出手抓住了那块生肉,眼睛一闭,认命地咬了下去。血液瞬间涌入口腔,浓重的腥味让他干呕不止。
而且生肉根本咬不烂,他扔掉那块肉,表情有些失落。那只毛发乌黑的小狼看他这样,猛地扑上来,亮出尖牙利落地扯下一块肉放在他面前。他恍然大悟,吃生肉要像小狼一样用牙撕扯。
渐渐的,小敖敦开始适应和狼一起生活的日子。他学会了像狼一样进食,用双手按住肉,再用牙齿去撕扯。每天也不再独自缩在角落,会和小狼崽们挤在一起取暖,他以为自己也是一匹小狼。
他用五岁的词汇量给几只小狼起了简单的名字。毛发最乌黑的那只叫小黑,尾巴很大很蓬松的小母狼叫小尾,灰色的毛发软乎乎像灰狼一样的那只叫小绒,还有那只前爪很胖很大的黑狼叫小爪。
没有再下雪了,峡谷的空气总是很潮湿,草木提前发芽,比外界要暖和许多,他不知道这里连着大海。
小敖敦开始和小狼们一起出洞穴玩耍,互相扑着在未化完的雪地里滚成一团,他开始模仿头狼的叫声,虽然最初很笨拙可笑。
于是他被带着每天趴在温暖的大石头上,和小狼们一起学习嚎叫。
灰狼在最前面示范,她振动着喉咙发出不同调子的叫声,短促尖锐的喉音是警告,悠长连绵的是呼唤,呼噜呼噜的是开心,凄厉得像哭声的则是哀悼,还必须配合不一样的眼神、表情。
小敖敦努力模仿她,但发出的声音总是不对,夹在人话和狼嚎里不伦不类。小狼们嘲笑他,反复拱他的肚子,他想要说话辩解,却发现自己发出的只有断断续续的嗷呜声。
学习狩猎更难,小敖敦的指甲还没长长,四脚着地奔跑也很不习惯,第一次跟着头狼出去狩猎,他甚至跟不上队伍。小爪的前肢很有劲,是第一个跟着头狼出来的小狼,这时候小爪总会回头等他,陪他一起在地上闻味道,追在狼群后面不掉队。
有天狩猎时遇见了一只鹿,小敖敦便学着头狼伏低身子,悄悄靠近。但在接近的瞬间,鹿灵活地跳起躲开,他和小爪都扑了个空,摔在地上吃了一大嘴泥巴。
等他和小爪灰头土脸地甩着脑袋抬头,那只鹿已经被头狼按在地上咬断了脖子。似乎赞赏于孩子们的努力,头狼扯掉一条腿放在小敖敦和小爪面前。
小敖敦从那天开始,每天都早早起来,和小爪一起去空地上练习四肢着地的奔跑,去峭壁上练习攀爬,夜以继日,把自己的手脚都磨破了,长出新的皮肤后他又开始练习。
时间像金神殿山融化的雪水,不知不觉,小敖敦在狼群度过了三载多的光阴。
他的皮肤被晒成小麦色,练成了一身健壮的肌肉和凶悍的前肢力量,已经能轻松在各种地形上下攀爬,跑得比最灵活的鹿还要快。他有着灵敏的嗅觉,能通过地面残存的味道分辨猎物逃跑方向,锋利的指甲和犬齿足以一击撕裂成年公羊的咽喉。
他身上添了很多伤痕,每一道都会在夜里被母狼轻轻舔舐,狼的口水似乎有促进伤口恢复的能力。
最严重的一次他被另一个狼群的头狼咬中了肩膀,它死死扯着他,想把他的肉撕扯下去,但是小爪从旁边扑上来偷袭,咬断了它的脖子,那只狼才松嘴。
小敖敦躺在地上,半个身子都是血,被小爪拖回巢穴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快死了。但在母狼的照顾下,没过半个月,他又活蹦乱跳起来。
他偶尔会想回家,想阿爸和阿妈。可他坐在草原上看来看去,不知道家的方向,不记得回去的路,于是只能坐着,从早上到晚上,孤单地看着月亮。
他也会想起一些模糊的幼时的记忆,依稀记得自己有八岁了,养尊处优的日子遥远得好像上辈子。他会在清晨一个人来到水边,俯身看向里面蓬头垢面的自己,那双和阿爸一样独特的灰眸在脏兮兮的头发下闪闪发亮。
可是倒影里的自己像狼一样蹲坐,习惯性地呲着牙,嘴角流下涎水,他有些迷茫,突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
“人。。。阿爸。。。阿妈。。。”小敖敦对着水面嘶哑地低语,发音并不准。
这是他唯一能记住的几个词了,他用狼嚎和肢体语言与同伴交流,心里清楚自己迟早会忘记全部的人话。
那样也不错,他想,不用夹在中间,可以做一匹真正的狼。
狼群像一支动物的军队,团结互助,有斥候和头狼,井然有序地分配工作和食物。他天天跟着头狼狩猎,渐渐熟悉了狼群里每一匹狼的特点、性格,他清楚哪只狼跑的最快,哪只狼嗅觉最灵敏,哪只狼力气最大。
他们亲如家人,冬天食物匮乏,他们就一起围猎;夏天阳光好的时候,他们就在草地上追逐嬉戏。
偶尔他们也会与别的狼群起冲突,每次厮杀都会损兵折将,但小敖敦受伤的次数越来越少,伤口也越来越浅,他渐渐在狼群里脱颖而出,成为了头狼最看重的孩子。
又一年春天,头狼死去了。
小敖敦和小狼们把他埋葬在向阳的坡地上。他深深嗅闻了一口头狼长眠的泥土的味道,牢牢记在心里,扭头走在了狼群的最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