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市归来,暮色已浓。
杨静煦心情低落,与众人打过招呼便一个人回到房中。她用炭条笔在麻布上写写划划,将所有想法和计划都罗列出来。琉璃灯亮了一整夜,一个与之前不同的崭新计划逐渐清晰起来。
织坊后院的炉火烧得正旺,将冬日清晨的寒凉隔绝在外。
众人默契围坐,橘红色火光跳跃在每张脸上,映出或沉思或期待的神情。
杨静煦与赵刃儿并肩进门,一身清冷寒气随之涌入。赵刃儿下意识拢了拢衣衫,杨静煦自然地走到衣架旁,取过那件提前备下的厚缊袍,轻轻披在她肩上:“你身子刚见好,披着些,免得着凉。”
赵刃儿放松了肩膀,轻声道:“你也坐下暖暖。”
这细微互动落入众人眼中,张一娘与谢二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贺三郎摸了摸鼻子,连一向面无表情的四娘,嘴角也柔和了些许。
待众人坐定,杨静煦才开口。她未提布料,先将市集见闻缓缓道来。尤其是那妇人眼中的期盼与无助,冬日里衣不蔽体的孩童。没有过多渲染,却让那些场景鲜活地重现在每个人眼前。
“……所以,我原本想着革新染色,做出更精美高价的布匹,与江南麻布争利的想法,该变一变了。”她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跳跃的炭火上,仿佛能望见那些寒风中瑟缩的身影,“对于如今洛阳城的大多数人而言,‘体面’与‘耐用’,远比‘精美’重要。我们织坊,该先让更多这样的人,穿得起一件没有补丁,足够厚实保暖的冬衣。”
她稍作停顿,见众人皆在认真聆听,便继续道:“计划有变,但仍是三件事。”
“第一,立刻投产一种新布。用料不必顶尖,中等麻线即可,但要在织造上多下功夫,增加经纬密度,让它比寻常粗布更厚实、更耐磨。定价务必低廉,最好与普通粗布相当,要让寻常百姓家买得起,舍得穿。”
“第二,为新布增色。这并非为了华美,而是为了‘体面’。”她看向谢二娘,“二娘,此事需你多费心。我们不追江南繁复色彩,只用本地易得的几种植物原料,试出几种沉稳耐脏且不易褪色的颜色。让这新布虽价廉,却不显低廉。”
“第三,推行‘居家纺线’之策。由坊里统一发放标准麻料、定下织造规格,允许周边信得过的妇人带回家中纺线织布,按统一标准验收计酬。如此,她们既能赚工钱帮补家用,又不耽误照料老人孩子。”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寂静,只余炭火轻微的噼啪声。这三点条条指向“民”字,与寻常商贾追求利润最大化的路子截然不同。
赵刃儿第一个开口,目光沉静地看向杨静煦,只两个字:“可行。”没有疑问,没有补充,唯有全然的信任与支持,如定海神针般稳住了场中细微波澜。
张一娘立刻接上,眼中闪烁着真诚的欣喜:“娘子此议极好!中等麻线成本可控,增加密度虽略费工,但薄利多销之下,资金周转起来,利润未必就薄。我稍后便详细核算成本,定出一个既让百姓受惠,又能让织坊维持乃至略有盈余的价格。”
贺三郎一拍大腿,朗声道:“我来改良新纺车与织机!我收的那几个小徒儿手艺不错,正差历练。”
四娘清冷地开口:“人选我来把关。周边哪些妇人手艺好又人品可靠,我大致有数,会逐一接触,订立契约明确权责,避免日后纠纷。”
杨静煦一一谢过,转头看向赵刃儿时,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几分肆无忌惮的依赖:“你要替我看着,若有哪里做得不对,一定要提点我。毕竟这是你的织坊,多数事还需你出面帮我。”
赵刃儿笑着点头。
任务在高效默契的讨论中迅速分配完毕,每个人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杨静煦望着眼前众人,心中暖流涌动。她不再是孤立的个体,而是正融入一个有力的整体。
计划推行之初,果然如杨静煦所料,并非一帆风顺。
几日后傍晚,贺三郎气冲冲地从前院织坊进来,灌了一大口凉水才压着火气道:“真是岂有此理!坊里刘阿孃领着几位老织工,嫌新布工钱不如细布高,又抱怨费料费工,带着几个小娘子磨洋工,还说咱们这样瞎折腾,是在败坏织坊名声!”
几乎同时,刚发展的居家纺户王娘子忐忑地找到张一娘,说邻居眼红她这份居家活计,四处散布谣言,称织坊表面仁义,实则压价盘剥,用低廉工钱让她们白干活。这话引得几位新接活的织工心生疑虑,效率都慢了下来。
麻烦虽小,却像鞋里的硌脚沙砾,不及时清除,足以影响全局。
杨静煦听闻,沉吟片刻,神色未显焦急,看向赵刃儿:“阿刃,陪我去前院织坊走一趟。”赵刃儿点头起身,紧随其后。
织坊内,机杼声远不如往日密集响亮。几位资深阿孃坐在织机前,动作慢悠悠的,见二人进来,神色多有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