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贾峥此问一出,席间众人都收敛了笑意,显是心中皆有此惑,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孙太医。
孙太医却老神在在,并不答话,只慢悠悠地捋着胡须,将目光投向程瑾,那眼神里分明写着:你会编,你来编。
程瑾接收到孙老的眼神,心下立刻了然。她略作沉吟,面上适时地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不愿多提的隐晦,声音也压低了些许:“诸位有所不知。此前在宫中侍奉时,偶感不适,蒙陛下垂询,正是孙老亲自诊治的。想来……陛下是体恤旧疾,故特命孙老随行,以便照看。”
她这话说得含蓄,但“宫中侍奉”“陛下垂询”“特命随行”这几个词连在一起,足以在众人心中勾勒出一幅画面——定是那段时间在宫里吃了大苦,连皇上都觉得罚得重了些,这才特意指派了最信重的太医一路跟着,多少有些弥补之意。
果然,此言一出,贾峥、常禹辰等人立刻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纷纷点头,很识趣地不再深究。天威难测,圣心独运,有些事,点到即止即可。
唯有孙太医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掀起眼皮,深深看了程瑾一眼,心中唯有惊叹:这丫头……现编的谎话竟能如此环环相扣,连消带打,不仅解释了缘由,还顺势引得旁人自行补全了最合理的“真相”。怪不得……她能以女子之身隐匿至今!
程瑾见众人神色,知他们已自行补全了“真相”,便从善如流地不再纠缠此事,立刻举杯转向周世安,声音清朗地传达了最重要的消息:
“陛下还有谕示。”她目光含笑,特意在席间环视一周,让所有人都能听清:“‘周世安忠勤可嘉,朕心甚慰。待京畿事毕,一并论功行赏。’”
此言一出,周世安猛地愣住,随即“腾”地站起身来,因动作太急,牵动了大腿内侧磨损之处,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掩不住满脸的激动与不可置信。他声音都带着颤:
“使、使君!您……您还真为下官请功了?这、这如何使得!下官不过是尽了本分,做了分内之事,岂敢当陛下如此嘉许!下官在户部埋首案牍半辈子,莫说陛下,便是尚书大人怕也未必记得下官姓名。如今跟着使君出来这一趟,竟能让陛下朱笔亲批‘朕心甚慰’……”他说到此处,眼眶竟有些发红,声音也更咽起来:“得此殊荣,臣……臣便是死了,也瞑目了!”
他又转向程瑾,深深一揖:“下官多谢使君提携!若非使君信重,下官焉有此机遇!”
席间众人见状,纷纷笑着举杯向他道贺。郑迁带着真诚的感慨打趣道:“周兄这回可是风光了!说实话,连郑某听着,都有几分眼热了。”常禹辰也笑道:“待回京领了赏,周主事可得请我们吃酒!”
周世安满面红光,连连应承:“一定!一定!”
程瑾看着周世安激动得难以自持的模样,含笑温声道:“周先生不必如此。此番恩赏,是你应得的。当初你持符奔赴灞桥,凭的是一腔忠勤任事之心,是为解困局、安黎庶,并非为了陛下的褒奖。正因这份实实在在的‘大义’在先,今日陛下之褒奖在后,方显得名至实归。”
席间众人闻言,皆收起玩笑之色,纷纷正色颔首。
程瑾见气氛热烈,又含笑抛出一个好消息:“陛下还有恩旨,已敕令度支司与京兆府共议田玉县免赋之策。历年多征的粮赋,朝廷定会给百姓一个交代。”
此言一出,席间更是赞叹不已,众人齐声感慨“皇恩浩荡”。如此一来,他们此行便不仅是惩奸除恶,更是实打实地为田玉百姓谋得了福祉,心中那份成就感与欣慰更是难以言表。
一时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众人纷纷起身,先是共敬皇恩,接着又敬程瑾调度有方,随后便是互相敬酒,庆贺此番险中求胜。程瑾身为按察使,又是此间主官,自然是众人敬酒的首要对象。她心中亦是快慰,加之连日紧绷的心弦终于得以稍弛,便也来者不拒。
待到宴席将散时,程瑾已是霞飞双颊,眼眸中水光潋滟,平日里清亮的目光此刻显得有些迷蒙,身形也微微不稳,全靠手撑着食案方能坐直。阿穆见状,连忙上前小心搀扶。
众人知她已醉,便也识趣地告退。程瑾强撑着最后的清明,与众人颔首道别,待最后一人离去,她几乎是立刻便软软地靠在了阿穆肩上。
紧绷了月余的心弦骤然松弛,又被酒意一催,连日来积压的疲惫、案牍劳形的辛酸、面对盘根错节势力的如履薄冰,乃至方才得蒙嘉许的欣慰……种种情绪如潮水般奔涌而上,冲垮了她平日精心维持的堤防。
她伏在阿穆肩头,眼神迷蒙地望着窗外的月色,口中含糊不清地低吟起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鼻音,吟诵间竟带上了几分哽咽,“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话音未落,一阵更猛烈的眩晕袭来,她只觉天旋地转,仿佛整个房梁都在眼前晃动,胃里翻江倒海。
阿穆听得心头一紧,正欲柔声劝慰,却见程瑾猛地蹙紧眉头,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一把推开她,踉跄着扑到墙角,剧烈地呕吐起来。
阿穆慌忙上前搀住她软倒的身子,一手稳着她,一手轻拍背心,看着她难受得浑身发颤却不敢唤人帮忙,只能咬牙独自支撑。待她吐完,才用温帕子细细擦净,费力地将人半抱回榻上。
正当阿穆准备为她盖好锦被时,指尖却无意中触到一片不同寻常的潮湿与温热。阿穆心头猛地一沉,借着昏暗的烛光低头看去——只见程瑾素色的裤裳上,赫然浸染开一片刺目的暗红——是月事。
阿穆的脑子“嗡”的一声,险些魂飞魄散。这要命的状况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在此时!她转念一想又暗自庆幸——还好是在这私密内室,若是在方才宴席之上当众失态,那后果简直……
阿穆强自定神,眼下最要紧的是速速收拾干净,绝不能留下任何痕迹。随即手忙脚乱地替她更换了洁净的衣裤,穿戴好月布,又将染污的衣物迅速卷起藏好,仔细检查了床褥,确认再无任何破绽,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见程瑾面色惨白,阿穆不敢耽搁,立即闪身出屋,疾步往孙太医住处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