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春寒料峭,庭院里那株老樱树忽然无风自动,几片初绽的花瓣飘落于石阶之上,宛如信使投递的密函。苏舒窈仍坐在院中,手中紧握那本孩童的日记,指尖一遍遍抚过“林婉儿”三个字,仿佛要将这名字刻进骨血里。
她忽然轻叹一声,抬手将发间玉骨钗取下,插入泥土之中。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当年在火海边缘被林嬷嬷从灰烬中拾起,辗转十年才重回她掌心。如今,它埋入土中,如同种下一粒种子??不为纪念死者,而为唤醒生者。
“先生?”小女孩见她久久不动,怯生生唤道。
“我在听。”她微笑,“听你心里的声音。”
远处传来钟声,是崇文院晚课将毕的讯号。暮鼓沉沉,却压不住学堂内朗朗书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一字一句,如清泉滴石,洗尽尘嚣。
苏舒窈闭目聆听,心头浮现出十年前那一夜祭坛异象:天地裂开,往事重现,万人跪地痛哭。那时她站在高台之上,手持《血契录》,以为自己是在揭开历史,后来才明白,她真正打开的,是一扇人心之门。
可门开了,并不代表路就平坦了。
这些年来,明心书院虽广受百姓爱戴,却始终被朝中部分权臣视为“乱政之源”。有人暗中散布谣言,说她是“借教化之名,行蛊惑之实”;更有御史弹劾裴聿丞“纵妻干政”,妄图动摇国本。前月甚至有匿名奏折递入宫中,称“苏氏女子学堂私传妖术,蛊毒人心”,请求查封所有“明心居”。
皇帝未予理会,反而加赐田产与铜钱,令礼部拨款修缮校舍。但苏舒窈知道,那些藏在阴影里的目光从未离去。他们忌惮的不是她一人,而是千万个正在觉醒的灵魂。
就像此刻,她分明感受到一股冷意自背后袭来,似有无形之眼正窥视着这座庭院。
她缓缓起身,牵着林婉儿的手走向书房。推门而入时,忽见案头烛火猛地一跳,映出墙上一道陌生的影子??并非她与孩子的倒影,而是一个披氅执笔之人,背对灯火,形如古时史官。
她心头微震,却未惊呼。这些年经历太多奇事,早已学会以静制动。
“你是谁?”她轻声问。
那影子缓缓转过头,虚空中竟浮现一张模糊面容,声音低哑如竹简翻动:“我乃‘守言者’,奉命而来。”
“守言者?”
“百年前,当开国皇帝焚毁前朝典籍、篡改史册之时,有一群史官不愿屈从,遂立下血誓:纵使身死,亦要留下真言。我们隐姓埋名,代代相传,将被抹去的历史藏于碑底、嵌于砖缝、绣在衣襟……世人不知,但我们一直都在。”
苏舒窈呼吸一滞:“你们……为何现在现身?”
“因你已触碰禁忌。”影子低语,“你以为你揭开了真相?不,你只看见冰山一角。真正的黑暗,不在过去,而在未来??有人正试图重演当年之事。”
她眉心骤紧:“你说什么?”
“太子归来后表面悔过,实则心结未解。”那声音愈发幽深,“他在民间行走三载,看似体察民情,实则广结豪强、收买军心。近日已有密报,他暗中联络北狄残部,欲借外力逼宫夺权。而他的理由竟是??‘唯有强权才能终结混乱,仁政不过是弱者的幻想’。”
苏舒窈浑身发冷。她想起太子临别时那句“纯粹的善”,原以为那是他灵魂复苏的开始,却不料竟是伪装的终点。
“他还派人潜入栖云观,掘地三尺寻找遗诏原件。”影子继续道,“他知道那份副本尚不足以动摇正统,唯有取得先帝亲笔、玉符印证的真迹,才能彻底否定当今皇位的合法性。”
她猛然醒悟:“所以萧景渊遇袭,并非偶然!他们是冲着原件来的!”
“不错。”影子微微颔首,“但他们没找到。因为真正的遗诏,并不在青崖山。”
“在哪?”
“在你母亲埋骨之处??城西废井之下。”
苏舒窈呼吸一窒。那口井,她曾独自跪坐其畔,照见前世因果。后来朝廷虽封锁现场,但她命人悄悄立了一块无字碑,每年清明亲自洒扫。她一直以为那是祭奠之地,没想到,竟也是封存真相的陵寝。
“为何要藏在那里?”她颤声问。
“因为你母亲临死前,以心头血写下遗诏全文,刻于井壁暗格之内。”影子道,“她知大火难保文书,唯有将真言融入血脉,托付给这片土地。而开启它的钥匙,不是玉符,而是……你的泪。”
“我的泪?”
“承命者的血与泪,皆能唤醒地脉共鸣。”影子渐淡,“记住,若太子得逞,天下将再陷战火。这一次,不会有白狐衔婴逃生,也不会有少年将军驻足拾佩。你要赶在他动手之前,取出遗诏,公之于众。”
话音落下,墙上的影子悄然消散,烛火恢复平静,仿佛从未波动过。
苏舒窈久久伫立,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痕迹。她终于明白,命运从未让她真正安歇。所谓“断执”,不是放下责任,而是看清责任之后依然选择前行。
第二日清晨,她未惊动任何人,独自策马出城,直奔城西废墟。
春雨淅沥,铁门半倾,荒草在风中摇曳如招魂幡。她穿过残垣断壁,一步步走向那口古井。雨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入井口,激起一圈圈涟漪。
她跪坐在井沿,取出照魂镜。镜面依旧混沌,却隐隐泛起红光,如同沉睡的心脏再度搏动。
“娘……”她低声唤,“若您还在听,请让我再见您一面。”
她闭上眼,任泪水滑落。一滴,两滴,落在铜镜之上,竟发出轻微的“叮”响,宛如玉珠击磬。
刹那间,大地轻颤,井水翻涌,由清转赤,如血般沸腾!
画面再次涌入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