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青璟不再固执多言,只是赶路,对中途那些拄蒿匍匐,伏尸而哭的流民不敢再多看一眼。
田庄将至之时,远望见官道旁枯树的丫枝上挂满了凌乱的布匹,在风中翻飞。
她想询问家令难道官道上也需用绸布装饰树木庆贺上元节,行近时却看到一株株悲寂矗立的行道树通身树皮皆被刮去,便觉得这与上元的气氛明显不同,简直鬼气森森,不可名状。
自己已然惹出麻烦,她便羞于再开口询问。
然而有一双不甘心就此罢休的手硬是将长孙青璟的眼皮撑开了——一位形销骨立的饥民正努力攀上一株枯槐树的树冠,越过悬挂得重重叠叠的白衣,将一件似乎是婴孩的衣物挂在树的顶端。
然后,她就像失去了所有意志般直直地、毫无生机地掉落了下来。
长孙青璟顾不得被家令指责多管闲事,下马直扑树下。
那摔落的妇人气息尚存,十指嵌入泥土中支撑着自己匍匐前行。终于,她摸到了前方赤裸的死婴,便心满意足地将他抱入怀中。妇人皮肤皴裂,骨骼显形。
她竭力使出最后的气力将婴儿裹入衣襟之中。
她的双肋如透光的竹帘,胸前的破烂麻衣上尽是血渍与乳垢。
长孙青璟取下厚重的帔帛为母子二人披上。
将死的母亲眼前出现了幻象:
“奴奴真聪明,阿娘刚挂好招魂幡就找回来了。”
“奴奴,拉好阿娘的手,观音菩萨来接我们了。”
再没有赋税、徭役、饥馁的灾难能把这对母子分开了。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年轻的贵女摘下冪,跪在这对母子身前,攥紧双拳,轻轻吟诵着属于庶民的挽歌,泪如泉涌。
一树树的招魂幡在正月的寒风里摇曳披拂,上下翻卷,哀悼着凝固在春天的生命。
作为元魏皇族远支,长孙青璟对于佛教不甚虔诚。此时她却真心祈求希望有一阵香风导引这些受尽苦难的普罗大众登上般若舟,远离人间的刀山火海。
“娘子,外面险象环生,您也亲历了。我们去田庄里吧!”家令劝道。
“我大概猜到二郎会去何处了。他不会莫名失踪,他只是困住了,我去找他!”长孙青璟擦干眼泪,振臂腾鞍,绝尘而逝,不留给随扈丝毫喘息与思考的机会。
她纵马登上南麓台地,忽觉马腹轻颤,便揽辔下鞍。
那么多帝陵、高台、山坡,她的丈夫会在何处呢?长孙青璟挽丝徐行,攀岩扪萝,仰首间却见李世民正负手站在更高处。
“毘提诃!”长孙青璟摇动着冪。
李世民显然看到了妻子。他满面愕然,亟需掐臂自证。长孙青璟喜极而泣,扔下骏马,驰赴高处。
骏马发出警觉的啸叫,但是长孙青璟并没有在意。
“观音婢,趴下,快趴下!”李世民彀弓持满,目窥山魈,怵惕骇然地大叫。
嘶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血腥荒诞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又是有些沉重的章节,对应15章
没有人能代替李世民在15章中承受的巨大精神冲击,
也没人能代替长孙青璟承受本章人间惨剧的冲击
两个人在政治观念上也会慢慢趋同。
共同面对时代变革时淬炼出来的爱情也许不够甜腻不够浪漫不够唯我独尊,但应该是坚不可摧的
第56章交心
长孙青璟狼狈地抱头滚落在地,只听见马匹惊恐万状的嘶鸣、既像婴儿啼哭又像犬吠的鸣叫,箭羽掠过反绾髻上榛木簪时的气流声。
紧接着,一个似狼又似野猪的活物龇牙倒在她身侧。
她惊恐地后退几步,随即连滚带爬地跑向李世民,一头扎进他怀中,双臂自胁下揽抱住少年宽阔的后背。
她的整个心胸,都被失而复得的欢欣填满了。
“我等了你好久,也找了你好久。你平安无事就好——我是这么娴雅大度的娘子,都不忍心责备你。”她索性依偎在失神的少年怀中——前半句话确是出于真心,后半句自吹自擂却伴着一个无人察觉的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