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有些敬佩直到临终那一刻依旧选择与儿女不离不弃的父母,敬佩那个宁可夜闯含嘉仓搅得洛阳城天翻地覆也不就此认命成为皇帝震古烁今大业中一个数字的窃贼。
进入织锦坊后,张五娘屏退了诸外男。其余机娘也停下手中机杼,见过新主母。李家庄园的织锦坊人员比较混杂,有逃亡隐匿在此的男女织匠,有佃户与受李家庇护的主户家中手巧的妻女,有临时从洛阳城高价雇佣的功母。
唯一一致的是众人都对新来的年轻主母充满了好奇心。
张五娘与几个掌管织染的巧妇开始与长孙青璟谈及贡赋出产,时兴纹样。长孙青璟笑着令她为自己准备一部普通织机,一些丝麻毛线,另选一名熟练的机娘每日教导自己织一些简单的绢绫褐布。
门外传来了一阵吵嚷声。蝈娘突然拨开人群,将一辆络丝车撞得摇摇欲坠,只对纺线的娘子说了声“恕罪”,便挤到一架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提花织机前。
“娘子,长孙娘子,别业中有些异常……”蝈娘焦急地向长孙青璟使着眼色。
长孙青璟会意,便向操作织机的功母致歉,与蝈娘一同回避众人。
“娘子,都怪奴婢照顾不周。长孙郎君一时不知去了何处。”少女真切地感受到了小主母这位兄长的精神恍惚,对他的不告而别有着不祥的预感。
长孙青璟问道:“部曲呢?你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拦得住执意出行的郎君。再说,哪怕我兄长纵马不辞而别,此处人生地疏,部曲也能找到他,你不必忧虑。”
蝈娘偷窥了一眼同样好奇地望着她们主仆二人的众娘子,窘迫地问道:“娘子,我找附近农人打听了一下,长孙郎君约莫往凤凰山方向而去,部曲已经纵马追逐。此事需要告知二郎吗?”
毕竟事关长孙娘子,蝈娘害怕扫她颜面,便先行告知这位看重自己的新主母,是否告知郎君便全凭她主张。
“不必。你也不要在其余人面前大惊小怪。我自行去寻找我兄长即可。唤人备马。”长孙青璟面带微笑向诸位机娘行叉手礼道,“诸位娘子,纺纱织造,实为不易。今日金乌西坠,百工罢作之后,且来别业之前醵饮,只需带上数文酒钱,箪壶器皿及家中行动方便的长者与孩童……我庄中还有要事,与诸位暂别,酉初罢作之时再行相见!”
在众人的拊掌欢呼中,长孙青璟匆匆离开织锦坊,策马前往凤凰山。
长孙青璟虽说对长孙敏行因陆法言过世而抑郁成疾乃至有轻生念头一事将信将疑。
但长孙无忌的陈述,李世民的担忧乃至蝈娘的焦躁甚至阿彩含泪地双眸都真切地存在于她面前,而她自己,又鬼使神差地成了五人中唯一一个最近未能与长孙敏行面晤之人。
种种蛛丝马迹,令她不禁担忧起来。
她鞭马疾驰,将保护她的奴婢甩在身后。
照夜姬越过返青的苜蓿,腾起枯黄的碎草。
一只落单的机警的鹡鸰被銮铃声惊扰,不再摇动它细长的尾巴,而是应和着急促的马蹄声疾翔躲进竹丛之中。
犹如一颗石子落入池塘荡开一片涟漪,一群觅食的麻雀又因鹡鸰的突访骇跃而起。
行至凤凰山山麓之处时,长孙青璟看到三匹眼熟的马,长鬃随风轻扬,或闲逛,或吃草,或嬉戏。
她有些疲倦地从坐骑照夜姬的背上翻身而下,猜测着两名部曲已经进山寻找长孙敏行,心中有些懊恼自己今日一身准备踏青的绮罗长裙装扮,简直是又造作又碍事。
一阵刺耳的鸣叫与扑剌声中,鹡鸰翻翔,刺眼的阳光掠过长孙青璟的眼角。
“鹡鸰在山中迷路了?它在寻找河滩吗?”长孙青璟好奇地想着,望着自己累赘的裙摆,吐出一口气,也没有耐性等待与部曲奴婢们汇合,便将裙角提高,向凤凰山顶而行。所幸这副丑态也无人窥得。
她到现在依旧不相信长孙敏行会因为恩师的病故而寻短见,倒是越发担心他因知音寥落而陷于愤懑之中不可自拔,终将郁结成疾,积愤损年。
凤凰山并不高,对于长孙青璟这种常年穿梭在终南山间,善骑射、蹴鞠的少女来将,攀援至山顶算不得力竭。
然而长孙敏行在悬崖边逡巡不前,t右手握紧了悬挂于蹀躞带上的配刀,脚尖反复将一块碎石踢出又勾回的举止却令她异常害怕——她的灵心妙悟枯竭了。
“兄长。”她尝试着轻声叫唤着。
背对着长孙青璟的长孙敏行双肩瑟缩了一下,僵直地站在悬崖边。
“阿兄。”长孙青璟缓缓的靠近长孙敏行,“你还记得,在长安时,你我一起嘲笑过李世民的诗赋写得造作。你还承诺会替我斧正每一首新诗……你怎么不见我一面又要跑去游山玩水?若是少了你的点评校正,李世民岂不是反过来压我一头?”
长孙敏行没有理睬她,只是垂下头。握紧刀鞘的手松开了,右脚扬起。
长孙青璟惊恐万状,在闭眼和惊叫之间选择扑上前去拽人。却听见一块石子砉然离磴的磕碰声,石子在巉岩松枝之间碌碌滚转,如珠落玉盘。
两只被惊扰的鹡鸰振翮高翔,长鸣清越透云。为首的那只黑白翎羽开合,一飞冲天,带着另一只似乎是失群的鹡鸰穿越山峦,直冲河谷。
长孙敏行收回了双脚,不再将自己置于死生之地。
他顺手格挡住企图拉拽自己的妹妹。
“长孙娘子,安和好在。”他回过头,等待长孙青璟站定,微笑着说道。
长孙青璟惝恍未定,怫然不豫道:“我百骸皆不适,一点也不好。兄长一定要与我这样见外吗?我一出嫁,便不是妹妹了吗?”
“娘子现在是国公的儿媳,不再是治礼郎的养女。我出生低微,恩师又处嫌隙之地,实在不知以何面目见你……生怕被人嘲笑僭越……”
“这是什么话?”长孙青璟语中带霜,“若李家人待兄长不以礼,便是对我无礼,我定不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