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蝈娘被这奇怪的请求弄得稀里糊涂。
长孙青璟却放下棋子,太息道:“那位李娘,也着实命运多舛。她家中只有孀母与弱弟,也不知受了宗族多少气竟与他们义绝。无有同宗年长兄弟送亲,婚礼未免寒酸,新妇日后也难免抬不起头,故有此求。张郞虽说为李娘所求,自己却也连丧父兄,很是凄苦……”
她想起自己被逐出家门的经历,想起窦夫人初丧时李世民手足无措地情形,不由觉得这对未婚夫妇比自己艰难百倍千倍。
“公子在守孝与出席恩人婚礼之间两难,幸亏张夫子及时开导,他才终于下定决心暂释缞绖,赴宴以报德。虽说释哀往贺是义之所趋,但毕竟难堵悠悠铄金之口。所以此事宜秘,勿令多人知晓。国公、庄吏、家令面前万不可透露一点风声;刘娘子那里我也只是委婉地告知重酬张、李夫妇,但未说起亲身赴宴一事。”
“娘子,我懂了。”蝈娘执棋答道,“反正娘子与公子赴宴那日黄昏,我便在娘子屋中值守。但凡有人来访,一律三缄其口。被逼问得急了,就说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打死我也不说你们去参加婚礼,省得越描越黑被抓住把柄。”
长孙青璟点点头:“正是如此。”
“菩萨保佑,老天爷可不要再为难这对苦命鸳鸯了。”蝈娘双手合十道,“就让张郞李娘永偕伉俪,白首同心。”
顽皮的婢女突然收回手,开开心心的说道:“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这些奴婢遇见了郎君与娘子后,日子便越发顺遂了,想来那对夫妇也会如此。”
“你也越发会说嘴了。”长孙青璟道,“天道其实一直挺公平的,只是人之道,朝廷之道,帝王之道难免偏颇,往往损有余而补不足,令人扼腕。”
她料定蝈娘也听不懂自己的满腹t牢骚,便挥挥手示意蝈娘继续下棋。
此时,奴婢来报陈国夫人来访,长孙青璟的脑子一下子胀痛了起来。也不知这位尊贵的舅母是特意来看外甥的还是外甥新妇。
作为新主母的心腹,蝈娘顺便透露了一点关于这位公爵夫人的信息:“娘子,陈国夫人为人刻薄挑剔。有一阵子她很热衷给公子说亲……公子的脾气娘子也是知道的……喜欢的人和物事都是放在心尖上,事无巨细地照料;不喜欢的便是懒得多看一眼,多问一句。所以陈国夫人想要说成的一桩桩亲事都被公子和唐国夫人托词推回去了……娘子见到这位不得意的夫人,万事小心为妙。”
年轻的夫妇事前并未收到手条,也未有陈国府的家令等心腹仆役约定拜访时间,看来这位夫人确实如蝈娘所说喜欢意气用事,真是来者不善。
长孙青璟稍微整理了一下居家丧服,将新梳的低髻弄得蓬乱一些,便带着几位房中主事婢女前去迎接陈国夫人。
陈国夫人本与长孙青璟一样,只是国公次子的夫人。只因皇帝与前一任陈国公窦抗之间龃龉猜忌不断——其中情由,大概只有表兄弟二人心中明了——杨广总是怀疑窦抗曾经暗中勾结汉王谋反又苦于没有实证,自负猜忌的皇帝便以诸如藐视君上一类奇怪的理由剥夺了窦抗爵位,赐予其弟。
只可惜这样的天幸并没有使得夫人变得谦逊一些,反而令她觉得理所应当。
“舅母,安和好在。”长孙青璟率众奴婢亲迎陈国夫人,敛衽而拜,又亲自将夫人搀扶下马车。
“世民呢?为何留你一人在家守制。”陈国夫人词锋犀利地问道。对于外甥不来亲迎舅母一事,她耿耿于怀。
“他今日率众部曲演习斥候之技,需在山溪间往返二十里路。”长孙青璟延请陈国夫人进入别业内室,“舅母为何不早说要与我们一聚,世民必然拥彗而待,哪里都不去了。也不知他现在钻到了哪片林子里,我马上叫人把他找回来……”
“你都说了演习斥候之技,他岂会被人轻易找到。”傲慢的陈国夫人怀疑夫妇二人刻意怠慢长辈又苦于没有证据,只能不痛不痒地抱怨几句。
蝈娘等设好客座,点燃熏球,奉上浆饮,长孙青璟便邀陈国夫人入座。
因自己是晚辈兼新妇,她便不敢擅自坐在主位上,只是另设置一座位在旁陪伴。
“果然是新妇摄事,改弦更张,连香料的味道也比过去甜腻了些许。”陈国夫人故作感慨。
“甜腻”一说大有文章可作,可以理解成新妇擅自改动旧日规矩,可以说成新妇孝期毫无忧伤——更恶毒的隐藏含义,不外乎暗嘲长孙青璟妖冶狐媚,勾引丈夫无心守制。
果不其然,夫人就是蓄意诘难来的。长孙青璟与蝈娘对视了一下,各自露出讥嘲的笑容。
“不敢。母亲新丧,万事从简。父亲嘱咐我勤俭持家,我平日熏香也就将苏合香与木樨香减半,鸡舌香的味道就凸显出来了。舅母所说的甜腻,大概就是鸡舌香的味道。”长孙青璟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她又为陈国夫人斟上薤露酒:“奴为母守制,不便饮酒。舅母见谅。”
陈国夫人举盏喝一口薤露,带着一品命妇特有的矫揉造作说道:“世民与你婚礼之日,恰逢外命妇迎接皇后到洛阳;你母亲病故之时,我因有外命妇之职在身,也未能来大兴吊丧。本以为上元之后,能在洛阳唐国府见到你夫妇二人,谁料你父亲说已经安排你们暂时料理邙山田产。我牵挂你们安康,便特意来顾看……”
“我与世民谢过舅母牵挂。”长孙青璟欠身致意。
“我今日去净因寺还愿,顺便为你母亲唐国夫人祈福。院主与我说起,李家的一位姻亲,也许是你的一位亲眷也在庄上……”陈国夫人的好奇中带着一丝不屑,“听院主说是个有些雕虫之技的儒生。”
说起长孙敏行寄住一事,夫人语气不由加重起来;但是对于院主的夸赞,她却轻描淡写,似乎长孙敏行只是个靠着裙带关系依门傍户的无耻之徒。
“院主所说的长孙郎君是我的再从兄弟。”长孙青璟答道,“他是前太子洗马陆开明的再传弟子……”
“陆开明?就是那个煽惑房陵王的陆爽?”陈国夫人随意一问,在长孙青璟眼中真是充满了恶意。
“是。”她毫不掩饰地回答道,“就是这位倒霉的太子洗马。”对于“煽惑”二字,长孙青璟不是很认可。
“那么你这位从堂兄弟的父母是……”对于身份尊卑血统高低有着异乎寻常执念的陈国夫人穷追不舍。
“他父亲是长安县的主簿,已经致仕。”长孙青璟小心翼翼地说道。
陈国夫人下意识地皱起了眉。身为隋室宗女,她对丈夫外甥的这场婚事的评价一贯为不匹配,如今听说新妇才进门便将一干攀龙附凤的亲戚一起带来洛阳,不禁啧舌连连。
“哦!”这个回答充满了鄙夷。
蝈娘不懂什么房陵王、太子洗马、陆开明,只是厌恶陈国夫人高高在上的骄矜之态。
虽说她一介婢女也没有资格同情主人,但是从刘娘子处闻听长孙青璟坎坷身世后,觉得新主母非但性格毫不乖戾,且恩威并著,仁厚待下,着实是个豁达开朗的爽直之人。
如今眼见她被号称长辈的无礼之人如此刁难,蝈娘转身朝着陈国夫人映在屏风之上的剪影,当空做了个“呸”的嘴型,不屑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