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又想起当年少年一身青衫落拓,官袍加身如修竹,与他一同在六科廊嬉笑怒骂共事的日子来。
眼圈霎时就红了,那样风光霁月的一个官场新贵,妄图扭转腐朽山河的簪花少年郎,她还没参加过贡考,届时拔贡九卷到都堂,科名加身,金榜题名,本该一世无双。
官场才是属于她的地方,若是身为女儿身心怀壮志不能施展也就罢了,偏是被囚禁在敌国作
晋安拳头捏得咯吱响,忍着愤恨向风檀回了个官礼,眼泪就不争气得落下来,混在飘扬的雪花中像是凝结了冰晶,道:“檀哥儿,上次作别时我便说过,我晋安候在帝京,等你杀回朝堂!”
两个少年人对视,离别愁肠烧红了眼睛,他们不知道一别之后何时再能再见,甚至能不能见,但是都刻意规避了最残忍的可能,乐观得留下一线希望。
风檀眨眨眼将泪意逼退,莞尔应道:“好,咱们朝堂见!”
晋安抹了把眼泪,高嚎着嗓子唱起他最喜欢的歌来,“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一如上次离别,他又在给风檀鼓气,晋安从来都是风檀砥砺前行的温柔乡。
扬着大晄旗帜的车队在漫天大雪中渐渐远离,风檀站在城楼上,手指不自觉扣紧砖石,同无法救出风有命一样,她同样救不出自己。
她痛恨这样的窒息感。
但当初她又别无选择。萧殷时从来不出选择题,他当时以孟河纳布尔为棋,呈现在风檀面前的就已是一局死棋,他没想着让风檀从棋盘中杀出一条生路。
起心动念皆是因,当下所受就是果。风檀借着萧殷时的臂助升官,最终又被囚在了他的股掌之中。
少年人已在末路,亲人和朋友想尽办法而不如人意,要说没有庞大的失落与颓唐笼罩是不可能的。
风檀心中惶惶,站在城楼上的身影清瘦孤绝,漫天大雪中故人身影逐渐模糊不见,脚下就是她走不出去的分界线。
这次受到的挫折远不如崇明十七年的大火之夜,风檀破碎谈不上,心理重建却是必须的,她要给自己在困局中找到一条自由路。
善于斗争,勇于斗争,她能打倒高聿,就能从萧殷时这里回到故土。两脚踢翻尘世路,星星之火,也能燎原!
风檀眼神逐渐坚定,身后纷沓脚步声传来,众将士恭敬的声音异口同声,“陛下!”
新君登基,帝袍华丽,泼墨长袍上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袍角汹涌的金色波涛被行走时的风带着飘起,不过十二硫冠冕应当是刚戴上却没戴好,在疾速前行中摇摇欲坠,瞧着竟有些滑稽的意味。
萧殷时走到距风檀三丈远处停下脚步,甩了碍事的帝王冠冕,眸中有嗜血的狠戾,声音沉郁,慢声威胁道:“风檀,你若敢往前再走一步,所有人都要给你陪葬。”
跟在他身后的朱七接住被随意扔下的帝王冠冕,心中哀怨不已:登基大典啊主子,这可是您的登基大典,自古以来帝王登基哪个不颇为重视,倒是您可好,为了风大人啊又叫错了,这位风姑娘,抛下群臣不管,骑了匹骏马就往城楼方向赶!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可像主子这样的枭雄不该断情绝爱才更符合他的品性么!
朱七忧思不迭,风檀看着萧殷时这副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倒有些解气,勾着唇角讽刺道:“大桦还有我的人么?你要谁给我陪葬?”
萧殷时紧紧攫视着风檀,道:“大晄车队还没有走远。”
自古以来就有两国相交不斩来使的规定,可萧殷时行事从来都只按他自己的规矩来,风檀清楚的知道,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不过她站在这儿只是为了送别晋安一行人,怎么就给了萧殷时她要跳楼的错觉?
轻生?风檀才不会。
风檀看着他如临大敌的表情古怪,萧殷时向来稳重如山,很少有这么狼狈窘迫的模样,恶狠狠的主意随心而发,受了萧殷时如此多的磋磨,能报复回去的时候绝不手软。
她转过身来,向后退了微末,只要凌空的后背往下倾倒一点就能坠下城楼,没了轻功作保,风檀的心跳有些剧烈,嘴角勾出几分看不见的弧度,“萧殷时,人各为己,我在这活得实在没意思,死后哪管旁人如何?”
萧殷时看着风檀的表情,她似笑非笑地勾着唇,雪花落了满头,像生了羽翼的鸟,要飞翔到辽阔旷远的苍穹。
风檀脾性如何,他是知道的。明知她是在忽悠他,心还是不自觉纠紧了一下,但也就这么一下,他便恢复了往日的冷情,沉声道:“那你要怎么才肯下来?”
风檀站在高空,往后看了一眼城楼之上距大地的高度,因了距离之远,地上的物什在视野中都小了不少。她估摸出萧殷时应当是与凤霆霄交手时,没好的内伤和外伤都再度加重,加之后来的一|夜放纵,所以没有十分把握能接住她。
风檀居高临下地睨着萧殷时,又看向他身后匆匆赶来的萧轹灵,她披着一件产自西域的淡粉色琐袱斗篷,内搭一身天鹅绒长裙,头上发髻高挽,一支细长挽蝶银簪斜插入发间,脸庞白如凝脂,整个人娇如春花。
对上她的眼睛,风檀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道:“我要她的皇后之位,你给不给?”
话音方落,萧轹灵一向淡然的眸子里出现了慌乱,下意识地看着身前伫立着的高大侧影。
一长道褐色痂块在萧殷时英俊的脸庞上格外明显,细看不难猜这是女人的指甲抓出的伤口,萧轹灵心口一痛,心脏纠紧等着萧殷时的回答。
萧殷时幽邃的眼眸里倒映着风檀好整以暇的神色,她很久没这样狡黠过了。不过,风檀哪里是稀罕皇后之位,分明是一副挑事不嫌事大的模样。
昏罗帐中翻来覆去操了她一宿后,他设想过她醒来后像个贞洁烈妇一样要死要活该怎么应对。现下她的顽劣倒是省了他不少事,还有劲闹腾总比像是潭死水一样好,无非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萧殷时漆黑的眼仍攫视着风檀,话说得轻寒又寡淡,“这个要求不行,你换一个。”
男人的回答并不意外,他从来没注重过女人名分名节,给了萧轹灵皇后之位的理由,风檀近日也猜出了些。萧氏皇族中除了大皇子萧湛还活着,其余人都已被屠戮殆尽。
他要借萧轹灵的手找到萧湛,他不会允许萧湛如他一般卷土重来。萧轹灵作为内应助他打入京都,提出的要求大概就是要他一个正妻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