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汛期将尽。
清晨,三十条司马氏的艑船在龙船河口乍现即隐,见荆州水师旗号,似惊弓之鸟般缩回河道内侧,却并未远遁,而是在河口弯道处徘徊集结。
夷陵大营,都督窦豫的帅帐内灯火彻夜。
“司马氏畏我兵威,竟欲借龙船河汛期水势,孤注一掷硬闯长江。这哪里是突围,分明是自寻死路!”部将手持斥候急报与桓氏书信,声调激昂。
窦豫坐于主位,目光看向舆图上龙船河狭窄的水道。他生性多疑,不信世上有如此轻易之功。五万大军尽数通过龙船河?此中必有诡诈。
正当诸将请战之声鼎沸,新军报又至。
“报——都督!兵书峡以西上游江面现杂船百五十艘,兵士甲胄不整,旗号杂乱,疑为司马氏强征民船!桓氏水师声称已前出布防,正与其对峙。”
帐内气氛愈加热切,唯窦豫眼神愈冷。
一切过于顺理成章。桓渊与司马氏究竟意欲何为?
窦豫决意将计就计。
桓氏使者再度进言:“我家公子已依约前出西陵峡上游,为都督屏护西面后方。恳请都督亲率主力尽入兵书峡以巨舰封死南岸龙船河口,则擒杀司马复之首功非都督莫属。”
“回去告诉你家公子,他的美意,我心领了。”
窦豫截断使者,“但我自有方略。传令!”
窦豫没有采用桓渊之策,而是分兵三路:亲率八十楼船斗舰坐镇兵书峡东口外下游的开阔江面;遣五十艨蟟为前锋,逆流西进,入兵书峡扼守龙船河口,准备截击冲出的敌船;另派三十走舸为奇兵,驱散河口装腔作势的敌船,强行突入支流深处,亲验司马氏五万主力的虚实。
此乃试探,亦为反制。他要亲手撕开重重迷雾。
西陵峡北岸,兵书峡段临江峭壁之上。
桓渊手按刀柄,玄色大氅在江风中翻飞。他俯瞰着下方荆州水师的动向,眉峰微蹙。王女青立于身侧,道袍素净,目光越过峡口,投向龙船河方向。
“并非当初议定的沙船。”王女青收回目光。
“整齐便是破绽。”桓渊淡淡道,“要骗过窦豫这只老狐狸,戏要做全。若是沙船列队,那是阅兵,不是逃难。”
他嘴角噙着一丝嘲弄,不知是在笑窦豫,还是在笑别的,“唯有这些烂船,才配得上‘落荒而逃’四个字。青青,水上的事,变数在毫厘之间。”
王女青颔首,“阿渊心细,是我疏漏了。”
话音未落,身着桓氏私兵玄甲的副将陈肃匆匆登上高台,带来的消息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他未全入。”陈肃低声急报,“还分兵去了龙船河!”
高台气氛骤然一紧。窦豫的应对超出了所有推演。
“他要验明诱饵真伪,以前锋为饵诱我出手,主力在下游峡口外伺机而动。”桓渊声线依旧沉稳,瞬间剖解敌意,“一旦我们攻击其前锋,主力便可从容退走。我们若不动,他的奇兵很快便会窥破龙船河虚实。”
此局近乎死结。他亲手布下的杀阵,此刻竟缚住了自己的手脚。
“传令,”桓渊做出决断,“东口下游水底铁索不动,弩阵发射,务必营造死守河口之势!”
“公子?”副将陈肃微怔。
“只有让他觉得我们在拼死掩护,他才会动用主力来硬啃这块骨头。”桓渊目光冷硬,“再传讯韩宁,不惜代价,将窦豫那支奇兵拖死在龙船河内!要在支流狭窄处造出大军拥堵急于突围的假象。战况必须惨烈,要让窦豫深信不疑!”
号令通过旗语与快马疾传下去。
桓渊转身看向王女青。
江风拂动她鬓边散发,但她的目光却已不在江面,而是凝于南方层叠的群山,那是陆路大军必经的崇山峻岭。一闪而过的忧思如云影掠过静水,虽然极轻,却没能逃过桓渊的眼睛。她在想谁,不言而喻。
桓渊眼神骤然一沉。
他解下玄色大氅,上前一步。高大健硕的身躯带着压迫感。
王女青未退,静立原地。
桓渊将沉重的大氅披上她的肩,手未离开,顺势滑下,虎口轻扣她的下颌,拇指擦过她的唇角,继而为她拢紧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