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细想李煜这个人,总觉得他不像一个皇帝,而是通常意义上的好男人,艺术家。他待人那么友善,修养那么全面,这样一个人,放在任何时代都是出色的,受人尊敬、令人亲近的。他骨子里是个艺术家,虔诚的佛教徒,这两种东西作用于他,淡化他的皇权意识,消解他的皇帝做派。
中国历史上,出现李煜这样的皇帝,值得庆幸。毕竟他乱世坐龙椅,一坐十五年,还能保留人的味道,离人道近,离兽性远。他不搞霸权,甚至不知霸权为何物。
李煜居于权力顶端而“人形”不变,这个不变,盖由于人性善的强大支撑,文化本能的强大支撑。
国家处于危难,他调动杀性艰难,他输掉战争不奇怪。
需要警惕的一种思维逻辑是:不问青红皂白,谁输了就指责谁。这种逻辑,若干年来劈头盖脸掷向李煜,何其粗暴。
李煜输在文化修养,也赢在文化修养,他的不幸,是文化碰上了刀枪。古希腊为西方文明奠定了基础,但希腊人打不过罗马人。清末,悠久的中华文明也难敌野蛮的八国联军。例子很多。文化欲自保,不懂刀枪看来不行。
李煜输在一时赢在永远,包括美丽的娥皇、可歌可泣的女英,他们的形象,有足够的理由矗立在中国人的心中。日本交响乐指挥家小泽征尔,在听过二胡独奏曲《二泉映月》之后,激动万分地说:“这神圣的曲子,必须跪着听!”
神圣意味着:艺术和人类其他被推向极致的真善之物分享着至高无上。可惜中国封建史太漫长,人们倾向于向皇权下跪。权力在社会生活中,所占份额太大,至今余毒未消。
小泽征尔跪听《二泉映月》,国人当深思。
而我们捧读李煜的词,焚香沐浴不为过。
李煜不仅是优美的,优雅的,他的文字同样是圣物。
哀,愁,恨,这些人类的“基础情绪”,李煜为它们逐一赋形,为汉语表达树立了永久性的典范。为什么今天有这么多人喜欢他?答案是明摆着的。
他让软实力显现硬道理。他让真善美有质感,能触摸。
李煜不是昏君暴君,更不是荒**之君。古人说他“误作人主”,这个评价恰如其分。坐龙椅他实在勉强,从小就不喜欢。弥漫在龙椅四周的血腥气,和他的温柔性格、艺术修养实在是格格不入。他的生存向度一目了然。他有做人的原则,作人主便艰难。而人与人主之间的那道鸿沟,倒不失为历史学者们的重要课题。
南唐开国之君李昪给了李煜向善的记忆。母亲钟氏带他拜佛祖。他在女人中间长大,眉清目秀,与江南山水相映生辉。爱情又来得那么激烈而细腻。李煜是配说爱的,比之今人犹有过之,因为他是皇帝,享有三宫六院的特权。大环境如此,他还专情。为什么?
针对李煜一生,可以问很多个为什么。
如果我们瞄准人性和个体特征,那么,有一些历史及文学观念就要被打上问号。人性的空间必须拓展。
拓展人性的空间还意味着:缩小兽性的地盘,剥下兽性的形形色色的伪装。
李清照说:“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
这位饱受战乱之苦的中国第一女诗人,看问题很清晰:一边是干戈,另一边是文雅。干戈穿膛破腹,文雅却是朝着温馨的日常生活。
我读古代史,有个印象十分深刻:改朝换代之初,一般来说是军事斗志昂扬。而随着立国日久,生活会回归常态。比如盛唐北宋称治世,各有百余年,呈现了相当繁荣的生活景观。人们忙着过日子,忙着幸福生活花样翻新,而不是忙着摩拳擦掌要跟谁打仗。盛唐经不起安禄山史思明之乱,北宋敌不过立国仅十年的金国,皆由于百年和平不识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