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寒意尚未散尽,山间已透出几分嫩黄新绿时,出乎萧陌的意料,竟又有几十个流民辗转投奔到山上。
此时的虎风寨早已没了往日匪寨的模样,开荒种树的热潮席卷全山。坡地上新翻的泥土带着湿润的腥气,刚栽下的树苗在晨露里舒展着嫩绿枝叶,连半山那方废弃许久的池塘边,都被垦出了一垄垄规整的稻田,灌满了初春的活水。江磊望着这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却皱起了眉,拉着青染商议起新开荒地的登记事宜。
按乐平县的规矩,垦荒登记本不算复杂:只需开荒人持户籍文书,写明垦荒诉求与地块的位置、预估面积,官府便会派专员带着丈量器具前来勘查,核验是否为无主荒地。若符合标准,便能拿到正式土地凭证,待免税期结束后办理纳税登记即可。可虎风寨这群人,既是流民出身,又顶着"山贼"的坏名声干了些坏事,最棘手的难题,其实是如何先给他们落上户籍。
江磊来找青染与萧陌,细细解释山贼入籍的几种可能路径:“最直接的是垦荒附籍,有些地方官府为充实人口、开发荒田,会对归正的山贼放宽政策,只要放下兵器在指定区域垦荒,按要求种够亩数、纳够年限的税,就能落籍;其次是立功赎罪,若能协助官府平叛盗匪或在边疆战事中出力,也能获准入籍;再者是战乱特赦,动荡平息后朝廷发赦令时,自首报备便能落户;还有一种是融入社群,在管控松的偏远山区,若山贼弃了劫掠,与百姓通婚耕作,久了官府也可能默许入籍。”
说到最后一种,三人都心照不宣,留安村不就是如此?偏远山区里流民聚集垦田,后来在县里造了籍,对外只说是流民,其中藏着多少犯民与山贼,早已无从考证。这般分析下来,显然"垦荒附籍"最是可行。而要走通这条路,只需乡正点头承认:半山土地庙周围的土地,是乡里分配给孙大虎他们开垦的。
虽与乡正素不相识,江磊还是决定拉着青染、萧陌先找高安村村长打听情况。”多了解些底细,总比两眼一抹黑强。”
村长听明来意,面露难色:“我与乡正李默确实有些交情,可这事他未必敢沾。不是不愿帮,是摊子太大,他若私自做主,那张老爷怕是要趁机参他一本。”
村长口中的张氏,就是青染等人在石臼乡听说的张老爷所属的家族,它是本地盘根错节的大族。数代繁衍下来,族中良田足有千亩,从乡东河湾的膏腴沃野到乡西缓坡的层叠梯田,半数以上都挂在张氏名下;乡中主街更是开着十数间商铺,粮行、布庄、药铺、当铺一应俱全,垄断了乡里的日常贸易。后来娶了陆氏嫡女,这些年在乡中势力,更是如日中天。近几年,张氏还送子弟去宣州陆氏读书,明眼人都看得出,用不了多久,张家便会有人在宣州府衙任职。到时候,张家在石臼乡更是谁也得罪不起。
反观乡正李默,不过是个寒门儒生。虽熟稔乡中大小事,却无田产、无商铺、无官场人脉,空有一腔抱负,却缺了推行政令的实力。张氏那千亩良田是连成一片的"族田",由族中管事统一管理,雇着几百佃农耕种。乡中的粮价、布价、药价,全由张氏说了算;连赋税都得看张家脸色,一旦得罪了张氏,他们只需谎称"佃农欠租、商铺亏损",就能让李默的赋税收缴任务泡汤,最终落得个被郡县斥责的下场。
久而久之,从邻里纠纷调解到徭役征派,从灾荒应对到教化推行,都成了张氏的"地盘"。乡中百姓遇着事,第一反应不是去乡正衙署告状,而是提着点心去张氏宅院,请张老爷评理。如今张氏在乡里的威望与势力,早已远超历任乡正,形成了"族权凌越乡权"的局面。
“张净之现在俨然一副石臼乡大家长的派头。平日乡民家,一人入籍都要请示张净之。几十人入籍,乡正若直接给办了,张净之定会觉得乡正丝毫不顾及他的颜面,明里暗里也不知道会怎么待乡正。”
"这也太过分了!"萧陌听得火冒三丈,攥紧了拳头。
村长叹了口气:“张老爷如今倒没干什么坏事,可。。。。。。"
"可他一旦想干坏事,就没人拦得住。”江磊接过话头,声音沉了下去。
青染望着两人,轻声问:“这么说,只要能说服乡正点头,事情就能成?”
村长点了点头:“理是这个理,就看李默有没有这个胆子了。办了,张家晾也不会过分,只要李默委屈一段时日,事情也就过去了。”
数日后,村长终究拗不过三人的软磨硬泡,带着他们去了乡正衙署拜见李默。李默的模样,恰好应了青染心中清廉官员的想象:大概五十年纪,身形不算魁梧,背脊却挺得笔直,像株经霜不折的老竹,透着股寒门儒生特有的韧劲儿。身上穿件半旧青布长衫,是最寻常的家织土布,领口与袖口洗得发白,边角处还缝着细密的衬布,连一丝绣纹、一寸锦缎镶边都没有。
他头发已有些花白,随意挽在脑后,用一根色泽暗沉的普通木簪固定着;脚上是双黑布千层底布鞋,鞋底纳得细密平整,鞋面却沾了些尘土,想来是刚从城外乡间巡查回来,还没来得及清理。他走路脚步轻缓,不疾不徐,没有半分官威,反倒像邻村那位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让人见了便心生几分亲近。
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衣襟上的落尘,露出一截腕骨分明的清瘦手腕,手背上青筋微凸,指腹覆着层薄茧,指节却干净修长。身上既无熏香萦绕,也无绸缎的华贵气息,凑近时,只闻得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混着些许书卷的油墨味,清清爽爽。
村长与李默素来熟稔,几句日常寒暄过后便直奔主题,告知他半山腰土地庙收留了二十多个假扮山贼的流民,后来又有几十个乞丐流民投奔而来,此番找李默,正是为了解决这些人的入籍问题。
李默也如村长所料,面上果然露出难色:“这事难办。这可不是单纯开垦农田那么简单,这意味着有一群人,已经超出了张净之的势力范围。山上现在多少人?垦了多少田?”
“大概百人上下,开垦了十几亩地,其中三亩是水田,其余都种了果树。青染姑娘有手种果树的好本事,经她指点过的农户,果树产量能增不少,果子品质也大大提升。”
“我早听人说,留安村捕猎队所到之处,不仅帮着打猎补贴村民生计,还会指导种果树,原来竟是你们。我本还想着开春后找个机会上门拜访。如今我们石臼乡,与你们接触过的村子该有四五个了吧?那些村周围的野猪,怕是都快被你们清剿得差不多了?”
“那倒没有,小野猪我们不打,它们对农户造不成大影响。不过去年确实少了许多。”萧陌语气里透着几分自豪,这几年,倒真是把弓箭玩熟了。四年时间,他们愣是把石臼乡临近三乡的野猪之害基本解决了,随后才在山上收留流民开荒。李默本就聪慧,自然瞧出江磊他们绝非单纯开荒那么简单。
“小兄弟,以你们如今在各村的情分,开荒收留流民大可不必如此,每个村安置十来个,这百人便散了。何必在山上集中开荒,惹人注目?”
江磊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温声笑道:“不瞒李大人说,起初我确实想过分散安置。可这些人都是乞丐流民,村长们看在我们面子上收留他们,若能顺利融入村里生活,自然万事皆好;可若是不能,甚至给村里添了不安定因素,我如何给各位村长交代?所以我们商量着,先集中开荒过渡,假以时日,挑些安分守己的,再慢慢让他们融入各村。”
李默对江磊的考量颇为赞同,换作是他,也不敢贸然收留百来号流民,流民的安置与管理,他自认没这个底气做好。”可百人规模终究不小,张氏那边,定会有所顾忌。”
高安村长猛地拍了下桌案,声音拔高几分:“老李啊!你可是朝廷任命的乡正!怎能一直被张氏压着?”
李默坐在院子里,目光落在台阶前簌簌飘落的树叶上,重重叹了口气:“张家势力太大了,我们乡的赋税、徭役全被他们攥在手里。我虽当着这乡正,十几年来却毫无建树,没沦落到当个摆样子的傀儡,已是拼尽全力。”
“我能怎么办?”他皱着眉摇头,“没人没钱,不过是空有一腔抱负。这些年我早想透了,没离开石臼乡,不过是想占着这乡正的位置,对张家来说,总还算个顾忌。若是新来个乡正,跟张家沆瀣一气,那张家能做出什么事来,真是没法估量。我能为石臼乡乡民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青染望着他,只觉他方才还挺直的腰板,竟肉眼可见地颓了下去。
“其实乡正想破局,也并非毫无办法。”江磊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