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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一章 梦魇


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的死讯被信鸽送到加底斯的时候,距离这个可悲而又可恨的大洛韦雷枢机痛苦地吞下最后一口气,也不过十二个小时,在卷成一卷的薄薄丝绸上,还有着尤利乌斯二世在他的第一次枢机会议上颁布的七条大法令,这七条大法令,即便不说举世震动,也差不多了。

康斯特娜.美第奇担忧的是七条大法令其中的第四条,也就是高阶的圣职人员必须固守一个教区的法令,她与许多人都认为,这是针对朱利奥.美第奇的,毕竟他现在领有两个教区,卢卡与佛罗伦萨,而且两个教区,一个是他的灵迹显现地,一个是他的出生地与家族所在地,又在他的调和下逐渐捐弃前嫌,互为犄角——无论是失去了其中的哪一个,都会让朱利奥.美第奇伤筋动骨,而且他的新城加底斯正处于两个城市之间,若是两个城市再次成为敌人,加底斯毫无疑问地会成为首当其冲的炮灰。

“或许有。”朱利奥却没有如他们一般地忧心忡忡,“但诸位,请不要以为,尤利乌斯二世的七大法令,是从这样浅薄的根基中产生的——正确点来说,我仍然是他的敌人,但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那个了,”他将丝绸卷起来,亲手放在蜡烛上点燃,柔软而又干燥的织物立即迅猛地燃烧了起来,矿石墨水在火焰中爆发出最后的绚丽光芒,就像是约书亚.洛韦雷:“老师,庇护三世让他看到了更多,更远与更高的地方,他的野心已经被提升到了就连圣廷与罗马也无法容纳的地步,不,或者说,即便是整个意大利,也未必能够令他满足。”

“他想做什么?”

“成为第二个英诺森三世(注释1),或是第二个圣方济各,为天主重建他在地上的住所吧。”

“你的老师究竟养出了怎样的怪物啊?”塔纳.内里喃喃道,他是连续经过西克斯图斯四世、英诺森八世、亚历山大六世三任极其贪婪又狠毒的教皇的人,而富庶又缺乏凝聚力的佛罗伦萨,几乎被每一位教宗阁下视作可以任意屠宰的猪——或者说,就连庇护三世也不例外,他们之所以侥幸躲过一场劫难,不过是因为庇护三世最爱的弟子是佛罗伦萨的美第奇罢了。所以他在得知了所谓的七大法令后,并未如同一些人欢喜于圣廷的变革,也未如一些人苦恼于隐藏在这些法令中的恶意,他不如曾经做过使臣的卡博尼一般嗅觉敏锐,也不如朱利奥一般通悉罗马的内情,但他还是能够以一个成熟商人的身份,窥见随着这些法令而来的动乱。

朱利奥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起来,皮克罗米尼之所以产生了这个念头,除了他突然恶化的病情而不得已为之之外,还有的就是他曾经饶有兴致地围观了他的弟子朱利奥是如何处理亚历山大六世与凯撒.博尔吉亚的……当初朱利奥近似于被流放到卢卡时,当时还是枢机的皮克罗米尼就准备对亚历山大六世动手,是他设法劝住了自己的老师——博尔吉亚们的横行妄为没能让他们取得他们想要的果实,却已经掘松了那些根深蒂固的家族们的根基。即便博尔吉亚家族一夕覆灭,这些家族看似再一次卷土重来,但谁也不能否认,他们的统治已不如以往那样牢固——他们不是原本籍籍无名,几乎不曾接受过正统教育,不熟悉子民也不被民子民熟悉的旁支,就是曾经抛弃领地逃走,任凭子民遭受法国人与博尔吉亚军蹂07躏,从而失去了民众信任与爱戴的懦夫,他们看似光鲜,实则轻轻一推,就会倒下,分崩离析。

无论之后得以统一意大利的人是谁,大概都没有办法否认博尔吉亚们在这方面的赫赫功绩。

所以,当庇护三世意识到,自己残余的生命,可能不足以扶持着他最心爱的弟子朱利奥登上最高位的时候,他就立即将视线转移到了洛韦雷们的身上,或者说,是洛韦雷自己选择了成为皮克罗米尼手中的利刃。

是的,皮克罗米尼说过,他是一个愿意信守承诺的人,他应允了大洛韦雷枢机,让约书亚.洛韦雷成为他的继承人,在他离世后,成为圣廷的主宰,但他可没承诺过,会让洛韦雷家族就此飞黄腾达呀。

他用最后的一点时间,以小洛韦雷的嫉妒与野心作刀剪,将这株从阿西西的圣人陵墓中扭曲着长大的毒藤修剪到令他满意的地步,而后用小洛韦雷所渴求的期望与肯定作为框架,逼迫它只能向他需要的地方伸展枝叶——同时,他又无情地挑拨了小洛韦雷与他的生身父亲大洛韦雷枢机,乃至于整个洛韦雷家族的关系,折断了它的茎秆与根系。

但在短时间内,约书亚.洛韦雷是不可能察觉到异样的,庇护三世的慷慨馈赠可不仅仅是那些可观的金杜卡特,他的臣属,人脉,还有皮科洛米尼家族近百年来在罗马的所有力量——当然,是他以为的,所有的力量——这些足以让他在既定的短暂时光里,无比独立,强大与光荣,如同圣米迦勒在人间的化身一般……而一个长期不受看重,不受宠爱,甚至差点被生身父亲派遣的刺客孤零零地绞死在地下陵墓中的孩子,会在这样的环境中变成什么样子,还用说吗?

而他,也一定会将皮克罗米尼强行注入到他心灵中的那些思想,那些对于现在的圣廷与枢机们无比危险的思想,贯彻到底吧。

毕竟他曾经被那样地忽视,轻蔑与嘲弄,这样的一个人,在掌握了力量与权柄之后,为了证明自己,他会不惜一切——他至不会迂回,不会妥协,不会忍耐,不会等待,任何敢于阻挡他的事物,不是被他粉碎,就是粉碎了他。

朱利奥垂下了眼睛,对于约书亚.洛韦雷的将来,皮克罗米尼能够看到,他也能够看到。

他为约书亚.洛韦雷感到悲哀,也为自己感到悲哀。

但这些话,他不会和任何人说,或许曾经的庇护三世,他的老师可以,但自从庇护三世离开后,不再有人能够,或说有资格倾听他的忏悔。

————

仿佛是为了证明朱利奥的话,尤利乌斯二世迅速地行动了起来,相比起其他枢机的推诿与拖拉,他在一日之间,就为大洛韦雷枢机曾经领有的六个法国主教区,三个意大利主教区,好几个教堂与修道院,重新任命了各自的主教、主堂神父与修道院长,而这些人,几乎都是一直跟随着他的人,也就是大洛韦雷枢机信誓旦旦地保证过,一旦小洛韦雷枢机成为了教皇,就会抛出去供枢机们发泄怒火的可怜人们。

这些穷困的教士,甚至连自己的授职金与年金都拿不出来,还是尤利乌斯二世从自己的俸金里拿出了一部分,代他们缴纳的,可以想象,他们对尤利乌斯二世有多么的感激涕零——对此,枢机们无话可说,因为与他们谈交易的大洛韦雷枢机现在还在圣天使桥的桥墩上摇晃着。

不久之后,有关于佛罗伦萨与卢卡的任命也下来了,朱利奥仍然是佛罗伦萨的大主教,但卢卡教区被另一个年轻的主教领去了。

幸而除此之外,他们就没有再收到过其他不好的消息了。

罗马的情报不断地传来,除了巴格里奥尼等属于庇护三世一脉的人之外,还有圣殿骑士团与阿萨辛们的,美第奇家族、皮克罗米尼家族与博尔吉亚家族的,各种各样的讯息汇总起来,每天都几乎可以堆满半张书桌——朱利奥随手拆开一卷,里面是阿萨辛刺客宝拉的抱怨,因为现在的罗马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是个提倡独身与守贞的教皇,所以罗马城内外的娼妓们都被驱逐了出去,她那些专职与兼职的情报人员都没了去处,过得非常艰难。

朱利奥提起笔,回复她说,如果有不愿意再做娼妓的,身体康健的女孩,加底斯可以接受一部分,加底斯是一个流民建起的城市,而就如大多时候,大多地方一般,活到最后的流民,女人,孩子与老人是最少的,所以加底斯明显的男女比例失调,他在那里建立军队,用严格的纪律与频繁的训练使得一部分年轻的小伙子们平静了下来,但更多的男人们,已经形成了一定的不安因素,尤其是在生活不再那么艰难之后,他们的肚子饱饱的,手里有钱,当然会想要女人。

但娼妓……朱利奥暂时还不想收容太多,加底斯是他寄予重望的新城,他不希望它在还未成熟之前就腐烂了。

给完回复,朱利奥拿起下一封密信,看完后,他不由得微微一愣,因为这是有关于博洛尼亚的情报——尤利乌斯二世发布了敕令,宣称博洛尼亚现在的主人,一个本蒂沃利奥得的旁支出生时,他的父母尚未正式缔结婚约,既然如此,他就是个无权继承博洛尼亚的私生子,因此,教廷有权收回他的领地。

情报也一样有轻重缓急的,按理说,如宝拉这样的密信不应该与这样的情报放在一起,朱利奥又看了几封密信,发现它们都还未整理过,这本来都是小科西莫的工作,无论是他,还是卡特琳娜,都认为,已经足8岁的小科西莫应该开始对这个世界有所了解了,所以朱利奥就将情报的整理工作交给了他,这样又不至于太过繁重,或是危险,又能让他窥见足够多的真实,小科西莫十分聪明,也极其勤快,虽然有时也会出错,但在朱利奥的指导下,这份工他已经做得愈发娴熟与完美了。

朱利奥并不生气,对这个十四岁就能够缔结正式婚约的时代里,8岁的男孩,尤其是长子,几乎就是半个成人,但对他来说,小科西莫还是个孩子呢,偶尔顽皮,懈怠一下也很正常。

他不得不先将密信一一拆开大略看过,整理好,才重新细细看过,给出回复。

这样,原本在晚祷(下午六点)多一点就可以完成的工作,拖延到了睡前(晚上九点)才终于完成,朱利奥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小科西莫正在努力地为他铺床。

朱利阿诺.美第奇只是美第奇家族名义上的家长,众所周知,朱利奥,美第奇才是这个家族的真正主人,他的房间也是最为空阔宽敞的,原先,房间的床曾经属于老科西莫,洛伦佐与皮埃罗,但朱利奥没有接受,而是重新打造了一张与房间风格契合的,哥特风格的四柱床,床边垂挂着金线刺绣的帷幔,有着华美的顶盖与带穗的床单。虽然临近6月24日的圣施洗者约翰节,无需铺上沉重的毛皮,但偌大,偌高的床架还是不免让只有8岁的小科西莫累得气喘吁吁。

在忙完了铺床的工作后,他还要为朱利奥准备热牛奶与小饼干,跑来跑去的,可真是忙极了,而朱利奥就笑着看他来回奔忙,乖乖地在他的督促下吃了饼干,喝了牛奶,端端正正地,躺下睡了。

小科西莫就躺在父亲的身边,床很大,他努力地抱紧了父亲的胳臂,等了好一会儿,才在无法抵御的睡意中闭上了眼睛。

但只过了一会儿,他就被惊醒了。

谁都知道,朱利奥.美第奇与庇护三世,如同父子一般,或者说,比父子更为亲密与互信,当庇护三世离世的消息,传到佛罗伦萨时,朱利奥.美第奇有整整一周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出现过,人们也以为很正常——一周之后,他连续主持了三场大弥撒,哀悼与祝福他的老师与父亲,之后就再也没有表露过什么特殊的情绪。

只有小科西莫知道,朱利奥.美第奇,他的父亲,每晚都会被可怕的梦魇纠缠,他醒不过来,只能在黑暗中哭泣、哀求与嘶喊,醒来后就毫无所觉——或者他有意毫无所觉,孩童特有的敏锐告诉小科西莫,绝不能在此刻去摇晃或是惊动他。

小科西莫只得用自己的方式去安抚自己的父亲,就像他不舒服的时候比安卡所做的那样,吻朱利奥的额头,抚摸他的脸,在他耳边轻轻地喊着他的名字。

在朱利奥终于得以沉沉睡去的时候,小科西莫还要爬起来,用预备好的温水浸了棉布给他擦去泪痕。

小科西莫只能默默庆幸自己听了那位老人的话,坚持要和自己的父亲在一起,要不然,只有他一个人待在黑暗里,孤寂地哭喊着,那该有多么凄凉啊——他不是没想过让朱利奥更好过一点,他问了一些人,那些人不懂得一个孩子怎么也会失眠,于是就笑嘻嘻地告诉他说,他可以在睡晚点,多活动点,喝点牛奶,吃点甜点心,就容易睡着了。

所以小科西莫今天才特意没完成自己的工作,又准备了热牛奶与小饼干,可惜的是它们没能起到一点作用。

忙碌了好一会儿,小科西莫才回到朱利奥身边,借着从帷幔的缝隙里透出的一丝微光,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父亲的脸,“快好起来吧。”他小声地说,才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倒下去,睡着了。

注释1:1198 年教皇英诺森三世(1198—1216 在位)即位,提出了“教皇是世界之父”这一历任教皇所迫求的最高世俗目标,伴随着十字军东征,将教皇权势推向了发展的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