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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1 / 2)





  那一年,赤地茫茫,举目无定,倏然间飘起了腥寒的血雨。

  百万仙军困在满是泥泞的峡谷里,进退两难,不死地的黄昏仅剩一线光亮,空中回荡着呕哑嘲哳的鸟叫,一点点将意志磨蚀殆尽。

  直到那名外族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横剑自刎,一切便似摧枯拉朽,全盘崩溃。

  乌渺抱着殒命的尸首在天地间恸哭,奈何怀中人很快灰飞烟灭,独独留下她。

  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那一句万念俱灰的“撤军”是如何历经重重磨难,从她那洇血的齿间里呼出来的。

  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大战。

  自私怯懦的魔君受了惊吓,悲愤难耐,不久后气绝而亡,魔界陷入群龙无首的僵局。

  仙界同样落得惨败,九重天的二十八上仙之中有十六人出征,生还的仅剩五人,其中包括蓬莱仙主乌渺和惊雷将军。

  九重天本欲大发雷霆,最后却因乌渺以死谢罪,暂且草草收场。

  以死谢罪,不过是史书上如是写道罢了。

  蓬莱不可一日无主,所以身为蓬莱“三尊”之一的灵上尊者没有随军出征,选择留守蓬莱,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时隔数月,乌渺率领大军归来之时,那双原本明媚骄傲的眼眸竟然变得空洞晦暗,连憔悴的脸上镌刻的泪痕都是如此的破碎不堪,看上去绝望极了。

  “云霄……他死了。”

  这是她回来说的第一句话。

  君袭几度恍惚,仍竭尽全力去宽慰,他说世事有成败,错不在她一人。然而乌渺高居仙主之位,行事跋扈专断,绝不是一个能坦然接受败北的人,更何况她还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她因此心如死灰,所以从不推脱,也从不自赎,仿佛自己余下的生命都随那人的逝去而支离破碎了。

  同样的,就像有什么诅咒似的,喜不得长久,悲也不得长久。

  不久之后,余烬里有微末的星火死灰复燃,乌渺发觉自己腹中活着另一个生命,且越发茁壮,她终是不顾君袭的劝阻,毅然决然生下了这个孩子。

  以命换命,值得。

  孩子长得像她自己,尤其是那一双招摇英气、无惧无畏的眉眼。尚在襁褓,惊人的天赋就已显露无遗,仅仅存在于世上,就足以威慑整片天地。

  也因为这个“怪胎”的出生,乌渺遭受反噬,日益虚弱,已是命不久矣。

  她撑着最后一口气,将孩子交托给她在蓬莱最信任的人,并在灵池边砸碎了云霄曾经爱不释手的古琴——弦底用仙族古体刻着“烟罗”二字,通体由蓬莱特有的星宫蓝玉制成,乃是仙乐。

  她拾起一块剔透的蓝玉碎片,刻上孩子的名字,注入灵力之后亲手佩戴在孩子颈上,母子俩哀婉和新奇的目光彼此相接,成了此生最后一面。

  其后,乌渺在反噬殆尽前自戕谢罪,保住了蓬莱,也保住了这束幼小的光。

  “娘……”云清净虔诚地跪在蓬莱山林一处无字碑前,磕了几个响头,将当年的事像璞玉似的在心底反复打磨,风雨来去,乍暖还寒。

  此地与鹤林相接,故而时常窜出一众嬉戏打闹的仙鹤,轻盈地落在水面上,竖起修长的脖颈,引吭高歌,展翅而立,一身华丽的鹤羽在白昼下缀着亮光。

  云清净祭拜完母亲,一转身,眼前便扑簌簌地闹腾起来,一只瘦削的幼鹤飞来身侧,云清净认出了它——这些年来,这只小仙鹤是整个蓬莱为数不多敢跟他搭话的,每次出现总会带来一个好消息,无论大小,也无论远近。

  好事听了总会让人心情舒畅,云清净正好郁闷难纾,就听这幼鹤叽叽喳喳道:“中央行宫最近特别热闹,好像是要选出新一任的仙主了!”

  云清净:“……”

  听完好像更郁闷了。

  “与我何干!”云清净显得怏怏不乐,一个人别扭地站在原地,脚尖暗戳戳地踢着水畔的一块青石。

  那只没头脑的幼鹤便歪着脖子看他,十分茫然:“以前你不是说过将来登上仙主之位,就要封人家为座下第一小跟班嘛,怎么又说话不算话啦!”

  云清净微微哽住:“那……那都是小时候过家家说的胡话!”

  云清净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从来都是一道死穴,所以平日鲜少在人前露面,就算是在灵阁修行的时候,身边也有灵上尊者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云清净无处可逃,只能趁着午休躲在门后偷偷打量飘浮在外的各大星宫,以及来来往往的仙者们,偶尔还会听见门口的仙侍聊起仙界的秘辛。

  仙魔大战蓬莱惨败,乌渺戴罪赴死,还有他这个怪胎的身世……云清净全是偷听来的,灵上尊者从不透露半句,即便一时怅惘,会与云清净聊起他的母亲,别的人却是守口如瓶,尤其在云清净问及自己的父亲时,神情更是泛滥着厌恶。

  他不记得自己为此撒泼了多少回,也不记得自己暗地里掉了多少眼泪,尽是一些毫无出息的发泄,于事无补,愿意同他说话、与他接触的人仍然少之又少,遑论信任他、亲近他。

  旁人从不掩饰他们的嫌恶和忌惮,云清净素来有满腔的傲气,自然也不屑于妥协,可他困在茧里太久,还是忍不住飞天的冲动和对更大世界的憧憬。

  他还是喜欢热闹的。

  越热闹越好。

  可热闹从不归属于他。

  眼前这一片广袤的山林由净莲尊者掌管,尽管他可以在此恣意潇洒、无拘无束,可一旦飞鸟归巢,众灵散去,天地间便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每当他倚在坡上小憩,一侧身,不慎滚落下来,却是无人问津,这种苍凉感就会越发肆虐,压得他快喘不过气了。

  有时候他甚至会颓然地想,自己是生是死,是善是恶,也没人会在乎的。

  但云清净又很能在这种时候宽慰自己,他一直在想,蓬莱以强者为尊,只要他足够强,主动迈出的距离足够远,总有一天,热闹会因他而起。

  一定是这样的。

  于是他又快活了,一个人兴高采烈地飞回坡上,紧握着那块星宫蓝玉,忐忑入梦……

  就在此刻,山林外传来叮叮咚咚的长音,无数斑斓的灵柱拔地而起,直贯苍穹,他匆忙仰头张望,看着空中灵光四溅,争相辉映,爆开璀璨的法阵。

  “哇——好厉害!”幼鹤欢欣地舞了起来,云清净也头一次察觉自己竟是如此向往,脚步像是要飞起来了,恨不得立刻奔赴这场试炼会,可若没有灵上尊者准允,他是不能擅自出入的。

  刹那的念头一闪而过,云清净决意逃出这片山林,溜去中央行宫那里偷偷看几眼,哪怕一眼也好。

  “净儿,你过来。”

  云清净陡然一颤,在原地站得僵直,身边一众仙鹤哗然惊起,在空中齐齐行礼,只见灵上尊者和净莲尊者并肩前来——这才是今日的好消息。

  云清净得知自己可以参与这场试炼会,兴奋得说不出话来,抱住那只小仙鹤上蹿下跳,险些没让人家在怀里夭折了。

  于是作为报答,云清净赏他用“祥瑞”作名字,俗是俗了点,但叫着让人喜庆。

  仙主之位原本可以由灵上尊者直接顶替,可君袭并不愿这么做,总觉得不合规矩,像是要抹去乌渺曾经做的一切似的。

  宁嗣因明白他的难处,便提议让净儿也参与仙主之位的争夺,若能有个好结果,还可以让这孩子回归自由。

  自由,这世间最虚无缥缈却又最让人心向往之的东西。

  君袭想到这孩子枯冗无趣的生活,也觉得是时候该让笼中鸟展翅远行了,故而应允。

  试炼会上,云清净出色的表现没有辜负两位尊者的一番苦心。

  他天生满灵,攻势嚣张刚猛,手握灵剑,无坚不摧,性情乖张不说,还从不循规蹈矩,几场试炼下来几乎战无敌手。就连众望所归的仙主候选人之一,出身蓬莱君家的君不见,在他这里也根本没讨到半点好处。

  他也因此八面树敌,惹来非议。

  他的身世被翻旧账,无情地剖露在众人面前,灵上尊者不予多言,只说蓬莱的规矩从来只有强者为尊,没有例外,短暂的喧哗便逐渐平息。

  云清净虽然认识了不少与他年纪相当的仙者,可他们对自己始终都是避而远之,还有一帮嫉恨他的腌臜玩意儿,总在试炼里对他使绊子,所以云清净始终是孤身一人。

  在进入试炼会第三阶段的迷阵之前,他眼睁睁看着旁人三五成群,自己唯有孤军奋战。

  恍神间,手里忽然被人递了一张符箓。云清净赫然回头,看见了一名碧色霓裳的女仙者,她趁着周围人不注意,在云清净身后悄然道:“进入迷阵前要带上这个定位符,我看你没有同伴告知你,就帮你拿了一张,你自己收好。”

  说罢,女仙者莞尔一笑,又谨慎地避开了,云清净像一块敲不响的榆木疙瘩,怔愣良久,才心潮澎湃地攥紧了手里的符箓,回头比了口型道:“多谢,晗妤仙子。”

  尽管没人愿意结识他,可他自己悄悄记下了许多人的姓名,今日也算派上了用场。

  不远处的靖晗妤似是有些讶异,但又很快平静下来,笑着颔首。

  恰在此时,君不见被众人簇拥而来,占据了进入迷阵的绝佳位置,不少人都被强行挤到边上,敢怒不敢言。

  一个胆小怕事的仙者在拥挤中不小心踩了云清净一脚,还没等云清净说一句“没关系”,那人已经吓得当场昏厥。

  云清净:“……”

  前几次试炼,云清净没与君不见正面交锋,可此人跋扈的言行举止实在是让他忍无可忍。

  按祥瑞的话来说,他之所以会如此生气,是因为他无法容忍这世上有比自己更嚣张的人,而君不见恰好就是这样一个人,云清净听了觉得很是有理。

  这君家的小白脸到底算个什么破玩意儿?!

  哎呀,不对——

  云清净一咋舌,暗道不妙,君袭师父也是蓬莱君家的,话可不能这么说,“呸呸呸!”

  “哎!野种!一个人嘀嘀咕咕什么呢!”君不见乜斜着眼看他,“前几次算你运气好,不过也到此为止了,就算仗着有我叔父和净莲尊者撑腰,你这辈子也别想坐上仙主的位……”

  “铮!”

  灵剑当头落下,众人骇然退散,君不见立时出剑相抗,云清净怒瞪着他,咬牙道:“野种叫谁呢!”

  暴涨的灵力倾泻如洪,凶猛地向下压,君不见持剑的手臂微微发颤,神情却还格外凌厉,高声喝斥道:“叫你呢!”

  众人:“……”

  云清净:“……”

  君不见猝然回神,满脸涨得通红:“叫你野种呢!不是……不是野种叫你!”

  “迷阵开启了!大家快进去抢占先机啊!”不知是谁突兀地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