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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心一击(1 / 2)





  他会每天到这里来?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陆安迪内心并不是毫无波澜,毕竟这里是她一个人住的地方。

  但再大的浪,都已经在心里翻滚过,煎熬过,此刻坐在这安静的庭院中,看日光渐渐没出天井,流水的声音如丝如缕,青苔在浓密的郁翠中闪着微光,又觉终归淡然。

  过去她一心想要无欲则刚,但刚则易折。

  其实简简单单地喝茶,不也是一件自然美好之事吗。

  所以她说:“好。”

  看着他睫毛底下泛起的雾气,她冲了一小杯带着柠檬的蜂蜜水,“茶太好,我不忍心叫你在品尝到它的滋味前就吃东西,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还好。”他接过递来的杯子,低头喝了。

  再抬起眼眸,那种温柔的眼波凝视了她一阵,“我要走了。”

  三杯已过,他不走,就得睡在这里了。

  陆安迪有些不放心,“我送你出去。”

  洛伊点了点头。

  两人漫步而出,一路默默无语。

  陆安迪却悄悄加快了脚步,跟上他的步伐。

  不能并肩同行,又怎么能算同道之人?

  虽然她现在离他很远,但她可以一直努力。

  洛伊想的却是另外一些事,只是在上车的时候,忽然动了一个念头:他要把那座町屋买下来。

  以后想来喝茶的时候 ,就方便了。

  .

  陆安迪依然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

  只是射箭的时候,洛伊会来弓道场,射完箭后,洛伊会跟着来町屋喝茶。

  他去弓道场从来不射箭,而是指导她射箭。

  他们仍然会有很亲密的姿势,但陆安迪知道,这真的只是姿势。

  因为没有人在亲密的时候说话会像打机锋。

  “当你闭着眼睛走向悬崖时,你会听到风的声响吗?”

  她闭着眼睛回答,“没有声响,我只感觉到空气的流动。”

  那是箭道上吹入的微风。

  他的声音像在梦中,使她想起凤凰谷的山岚与飞鹰,她也曾在那里投入过他的怀抱。

  “现在,你能知道标靶在哪里了吗?”

  她屏息一些感官 ,又调动另外一些感官,“没有标靶,我只能感觉到箭尖运动的距离与方向。”

  “很好,你可以射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箭已稳稳落在标靶上,不禁发出感叹,“我已经入道了吗?”

  “没有。”他在身后淡淡说,“当我握着你的腰,你也不会心猿意马魂游九天的时候,你就可以入道了。”

  ……真是分外坦白。

  不过这样的话,已经不能再乱她的心了。

  射箭确实修心养性。

  就像这座辟在繁华市区里的幽静道馆,至少在射箭的那一刻 ,可以身在红尘中,心在红尘外。

  她还记得她要替他射出的那一箭,但他再也没有提过。

  陆安迪有一种直觉,洛伊在等待着什么。

  他来京都,绝对不会是来喝茶和教人射箭。

  他没那么闲。

  他依然每天到町屋喝三杯茶,在可能醉倒之前离开,直到有一天,陆安迪指着越来越空的茶叶罐告诉他,“喝完这一次,我们就只剩下最后三杯了。”她认真地说,“不过,我想那应该是最好的三杯。”

  洛伊挑起眉,“哦,为什么?”

  “因为明天是十五。这里的水质会随月亮的潮汐涨落变化,明天该是最完满的时刻。”

  这不是陆安迪信口胡说,而是她跟母亲冲茶多年积累的经验。她在坪庭的那株南天竹后发现了一小洼水 ,水位每天都会升高一点点,明天就会升到一个小小的洞口,从那里流入一条细小的水道,重新进入新的循环。

  然后她懂了,那洼水,就是月相。

  不得不承认,日本人的匠心,对细节的追求,对精神的洞察幽微,有时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那明天我们不在这里喝茶了,我带你到另外一个地方。”洛伊那星光与曜石般的眼眸亮了一下,“那里有人替我们冲茶。”

  陆安迪好奇:“在哪里?”

  “大德寺。”洛伊抬头,看向那东边露出一角的灰檐翠柏,“那是一休大师八十岁后坐禅的地方。”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了大德寺,同行还有一个翻译。

  走入大德寺深处,游人隔绝,四周只有枝叶葳蕤,苔痕青墨 ,一条曲径通向幽深的禅房。

  但禅房之外,却是一片白沙,茫茫如雪,陆安迪经过这片枯山水时,忍不住停了一下。

  主人被称为内藤先生 ,是一位穿着黑衣和服的老者,眉目清瞿,声音却异常苍劲沉雅,气质与她那位弓道老师颇有相似之处 。坐在内藤先生旁边的,也是一身黑色和服,却梳着俏丽的丸子头的美少女。

  少女的面前,摆着茶道茶具。

  一起来的翻译,自然而然地坐到陆安迪身后,因为她与洛伊,才是这里真正的客人。

  而当洛伊开口用日语与内藤先生交谈的时候,陆安迪才知道,他带一个翻译来,纯粹只是为了照顾不懂日语的自己。

  主客间一问一答,仿佛带着机锋又相谈甚欢,陆安迪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少女那双美丽明亮的大眼睛,却带着一丝好奇,视线一直在洛伊身上。

  是了,只要是个女人,谁又能忍住不看他呢。

  除了身边的陆安迪。

  其时正当正午,阳光照着禅房外的那片白沙,微光如尘,宛如沧海。东西两边各立着一块白石,极简,极致。

  陆安迪就看着这两块石头出神。

  直到他们聊了一阵,茶道程式开始,她才收回心神。

  早就听说日本茶道仪式严格,程序繁琐,宾客之间都有既定的礼仪,但在这里,显然进行了简省,至少他们不用鞠躬,不必跪坐。

  洛伊的腰,一直都很直。

  但简省的只是喝茶的人,不是冲茶的人,那和服少女起身拜过秋花,拜过字画,拜过器具,才重新坐下来,取出腰间一块红色小巾,开始拭擦茶具。擦完茶碗、茶杓、茶筅各种器具,收起方巾,才开始投茶、注水、调膏、击拂、点打……每个程序一丝不苟,极尽仪式之美。

  最后少女左掌托起茶碗,右手轻轻旋转,将茶碗正面花纹旋转到客人面前,轻抚碗身,这是敬客。

  第一杯奉给洛伊。

  再从洁器开始重复一次,第二杯奉给陆安迪。

  全程人声寂静,入口满腔苦寂。

  再看向亭外的枯山水,只觉充塞心灵的空寂散淡,也许就在那一瞬间,她体会到了‘侘寂’。

  一种似乎是残缺,又似乎是完满的空。

  有些莫名的怅然,又有些莫名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