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川并不看好桑青镇,在镇里跑船运,两三年也买不下一座大宅院。从临安钱塘江,到余姚再出运河南上的几个州府,只要他肯将手里的七十贯银钱作为本钱,带人组船队,长期在外跑一年船运,能挣出一间大屋子,几亩临安上等田,珠翠、宝器等等。
可手心是肉,手背是钱,更好的生活,能够说出口的承诺,未来的种种,他很为难。
在没有钱的时候,碰上足够好的人,想说的那些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幸福也是要用钱来编织的。
“阿俏,”陈九川轻声喊,思绪又回到了这座风夜里的小阁间。
林秀水静静地看他,陈九川说:“人常说成家立业,先有家再立业,可是我应该先立业的,如果要去做的话,明州比起临安,会有更好的出路。”
“可我,其实也抉择不了。”
他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两样兼得,又将一切摊开来明说。
林秀水却问道:“是为了自己吗?还是为了别人?”
“是为了自己,”陈九川承认,他所做的种种,是为了自己成为更好的人,而不是想要林秀水来俯身迁就她。
因为很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林秀水又将食牌拿起,语气轻快,“那再点一道菜,庆祝陈九川在此刻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这个决定关乎他自己。”
“而且为什么不去呢?”
“你去了明州后,我们可以期待以后的每一次见面。”
直白而坦率的话语,陈九川听见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要跳出胸膛。
林秀水真心觉得,两个人太熟悉了,打一出生就认识了,她前十五年的人生轨迹里,都有陈九川的身影,熟悉到她知晓所有的往事。
有时候也输在太熟悉上。
熟悉会知道很合适彼此,太熟悉就会降低新鲜和期待感,失去探寻对方的欲望。
远离或许是另一种走进彼此,明确到底是因为熟悉一个人的存在,还是喜欢一个人的存在。
“什么时候走?”林秀水问。
陈九川说:“要等到冬至过了。”
林秀水算了算,还有七八日。
她也第一次详细听了陈九川的船运营生,并不是随口说的,他想先干船运,再转海运。
咸平二年,明州和临安同时设立了对海外贸易的市舶司,只不过两边海上贸易不如泉州,眼下泉州势头正盛,很多船队到天竺和蓝里的海岸。海上夏天刮西北风,冬天刮东北风,夏天外番船只抵达泉州,十一月各路商队船只经由泉州出海,到蓝里过冬,顺着季风一个月横跨海域到诸国做生意。
船运累且赚的是小利,海运有朝廷大力推行,去往泉州的船比临安府的都要多。
可陈九川却说:“我很看好明州,即使几百年后,它的海运依旧会长盛不衰。”
明州相比临安有极其优越的位置,在大运河的腹地,地处三江口,余姚江、奉化江以及甬江汇合之处,沿江所过的州府,为临安、绍兴、扬州、南京,船运的路程很短,也可以直接由此抵达开封。
外经由明州港到高丽半岛,或是东瀛诸岛,经商往来相当成熟。
陈九川确实觉得船运不如海运,他也并非一股脑抛下船运,而是先继续干船运,再学航海里指明方向的司南,也叫指南鱼,以及和指南鱼一起配套使用的观星术。
有一句话叫昼则观日,夜则观星,阴晦不定观司南。
人在谈及自己喜欢的事物时,即使在两根蜡烛照耀的夜色里,也会变得明亮,林秀水看到了他的熠熠神采,很动人。
即使分别的时候,也会想起,他今天晚上的光彩,她好像第一次了解陈九川。
与其说是了解,又好像是笨拙地在他的心里探索。
林秀水并不算排斥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在金裁缝的眼里,她也很莫名其妙,买了几块湛蓝的布料,跟水芹讨教男款制的袍子怎么做才好。
“你不会想跟我说,你以后想改行做男服了?”金裁缝拉过她,呼出口白气,要排除这种不可思议的念头。
林秀水真是佩服,“老金,你一天到晚想什么呢?我有那么多人手可以做吗?”
两头忙得慌,旋裙翻来覆去地改,临安那边还想要更独特的,色织布进展不大顺利,拆了又织,织了再拆,一个个改得大冷天也相当恼火,织出来会有色线分布不均匀,而导致的明显色差。
这边王家租铺又催着红色大袖衫,林秀水还额外多找了几个其他地方的裁缝娘子,先将裁好的大袖衫缝合好先。
金裁缝噢一声,拉长音,“那让我猜猜给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