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林蓉第一次问裴瓒留不留下。
裴瓒想到肩上溃烂的伤,想到每一步行路,身上都犹如凌迟剔骨一般散开的疼痛……他扯了下唇角,是个无畏的笑容。
“不用。”他如小夫妻耳语那样,下颌抵在林蓉肩上,从后拥住她,“林蓉,我忍了多日,心中意动,若是在家宅过夜,我怕你受不住。”
林蓉听得他的喟叹,心里不知是何等滋味。
正经的时候,还能说这些荤话,这厮真是该死!
林蓉有点无奈,没再多劝。
许是林蓉在门外留了太久,裴嘉树等不及了,一边牵着大黄,一边捏着糖糕,钻出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
“阿娘,你扫雪累不累?玉奴帮你呀!”
没等他说完,抬头看到裴瓒,惊喜地大叫一声:“爹爹!”
裴瓒松开妻子不盈一握的细腰,弯腰去抱两月不见的臭小子。
他的右手有伤,若非战场杀敌必须持剑,他也不愿抬手拎人。想了想,裴瓒用左手挟着小孩,抓他进了家门。
林蓉凝望裴瓒峻拔高大的背影,看着男人垂落的右臂,轻轻皱起了眉头。
待进了屋子,裴瓒看到家中供了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供桌上还摆着新鲜的果蔬,点了一盏祈福的莲花灯,不禁轻扯嘴角。
不难猜出,林蓉这等善信诚心,是因裴瓒远赴沙场才生出来的。
所有祈福,皆为他求。
裴瓒眉尾轻扬,看了林蓉一眼。
林蓉脸上讪讪。不知为何,她生平第一次这般掩饰,不敢和裴瓒坦荡对视。
林蓉顾左右而言他人:“大少爷,你要不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林蓉记得家里还有一壶葡萄酒,还有新烙好的羊肉胡饼,可以供裴瓒垫垫肚子。
可裴瓒没用饭,他只是从怀中拿出一枚玉牌,塞到林蓉手中:“此令可调度裴家亲卫,凡是出行,皆要传召亲卫随行。”
林蓉在五年前已经见识过裴瓒一手调教出的亲卫究竟有多忠心,他们为护主命,无惧生死,唯裴家主子马首是瞻。
除却这一枚护身玉令,裴瓒又将藏了两卷皇书诏令的木椟,交到林蓉手中。
“此为封后册书,以及传位给玉奴的遗诏……若你有意,可命郑家襄助,入主西魏后宫,帮扶玉奴即位登基。但我知道,你的能耐不够,掌不了社稷,心肠又软,遗诏在手,无疑是招人垂涎,多添一条死路,不如焚毁了事。”
玉奴倒是个聪慧的,只可惜太过年幼,羽翼未丰,若他御极,定然举步维艰。
裴瓒一死,那些窃权谋私的乱臣贼子不会允许裴家留后。
裴瓒的儿子,便是裴家兵将的火种,星火之焰就足以燎原。
若裴嘉树活着,裴家兵马便不会归降新君,将会永远被世家权贵忌惮。
没人帮扶林蓉,称王成帝这条路必然十分艰难,林蓉掌控不了西魏的局面,也养活不了裴嘉树,他的妻儿必死无疑。
“林蓉,除此之外,我还为你备了第二条路,倘若你无意权势,我会让杜衡护送你们母子逃亡南地,远渡出海……我备了渡船与金银,能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又有亲卫护身,无论如何,你都能活下来。”
林蓉听着裴瓒尽善尽美的安排,心里愈发不安。
犹豫很久,林蓉终于问出了口:“你不能退兵回凉州吗?你是西魏君主,何必御驾亲征……”
裴瓒轻笑一声:“此时退兵,无疑是将吃进去的地盘再吐出来,待他们攻到凉州家门口,还不是要打?到时候戎狄联合西域,兵马更为强盛了,你指望朝廷那些蠹虫软蛋帮我御敌,守我西魏国土?既是我的国,也只能我自己护。”
林蓉无言以对。
裴瓒的志向倒没那么远大,说不上是为国为民,冲锋陷阵,在所不惜。无非是在其位谋其政,既为君主,便守住他的国土、他的地盘、他的家人。
许久之后,林蓉说:“你这些部署天衣无缝,说给我听……倒像是存了死志,让我心里害怕。”
“不过是未雨绸缪,我一贯如此。”
裴瓒捋过林蓉鬓边的发丝,勾到耳后,“莫怕,我有妻有儿,舍不得死。不过是早早留下退路,我前线迎敌,方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