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那股甜腻的熏香,不知何时变得愈发浓稠滞重,缠着沈怀瑾的呼吸,将她本就因萧景焕先前举动而紊乱的心神,搅得更加昏沉模糊。
她想说点什么,什么都好,把这令人窒息的暧昧与寂静撕开一道口子。许是被香气熏得发木的脑子此时却把控着唇舌,吐出了最不该说的话——
“臣妾斗胆……”她几乎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方才匆匆一瞥,看见这丝绸的数目,似乎不太对。”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她一个后宫嫔妃,竟敢妄议朝政奏折上的数目?沈怀瑾一念转醒,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脸刷地白了。
方才那股热意瞬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恐惧。她完全不敢看向萧景焕,低头踉跄着跪倒在地,膝骨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嫔妾失心疯了……求陛下恕罪!”
殿内霎时静极,只有香炉青烟笔直而上。
萧景焕没有说话。
沈怀瑾伏在地上,只能看见他玄色的袍角。那袍角纹丝不动,看不出主人的喜怒。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后背冷汗涔涔。
完了,这回真的完了。方才弄脏奏折、嫁祸皇帝,他没追究;胡诌口脂、信口开河,他也没计较。可妄议朝政,这是杀头的罪!
“既知不该……”萧景焕低沉的声音忽然压下来。
沈怀瑾的身子抖了抖。
“……便该收声。”
他踱步至她跟前,他的影子笼罩下来,将她整个人罩在阴影里。萧景焕蹲下身,温热的指尖不由分说地挑起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
四目相对。
萧景焕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底却不见怒色。
沈怀瑾愣住了。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萧景焕的拇指忽然抬起,指腹粗粝而温热,重重碾过她乱说话的唇,带着几分惩罚的意味。
酥麻感炸开,沈怀瑾的呼吸一滞。
“方才的伶俐劲儿呢?”萧景焕看着她那无措的样子。这深宫里,对他曲意逢迎、故作懵懂的女人太多,倒是少见这般,情意缱绻之时还能分神盯着账目数字琢磨的。看就看罢,竟然还敢直言面谏。
他声音低沉,像是从胸腔里滚出来的,“说。哪里不对。”
沈怀瑾被他这一下弄得脑子更混乱了,也不知他问这话是为赏为罚,但事已至此,不答反而是更大的罪过。两相思虑之间只觉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罢了,不管是福是祸,且搏一搏。她强迫自己定了定神,眼前浮现出刚才瞥见的那行字:“……本年经榷场出关丝绸三万二千匹,茶砖八千担,瓷器六千件……”
“三万二千匹丝绸,羲陌自己消化不了这么多。”她深吸一口气,直视萧景焕的目光,“王廷赐给贵族的份例,加上富商大户采买,撑死一万五千匹。剩下那一万多匹……”
沈怀瑾言及此处,深知此事牵连重大,自己妄推之言须得慎之又慎,便只得垂首收声。
“会去哪里?”萧景焕接过她的话,语气听不出喜怒。但他的手指从她下巴上移开了,起身负手而立。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沈怀瑾紧绷的心弦略微一松,略一抬头,却发现萧景焕竟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像是无声地鼓励她接着说下去。
“转卖波斯。”沈怀瑾言辞之间是豁出去的斩钉截铁,“波斯不产蚕,举国上下,一匹丝绸都织不出来。可他们我朝丝绸如天赐神物,乃王权与神权之象征,宫廷祭祀、贵族彰显身份,非此不可。波斯王廷富甲天下,坐拥香料、黄金、宝石,国库充盈,他们肯出四五百两买一匹丝绸,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想起奏折上的数字,语气不免带了些愤慨:“可咱们卖给羲陌,一匹才九十两。”
萧景焕看着沈怀瑾气愤填膺的脸,忽然笑了。朝堂之上,多少冠冕堂皇的奏对,多少“岁入丰盈”的呈报,只有这个大胆的沈怀瑾,一眼看穿了“虚耗”与“流失”,甚至冒着僭越的风险,不掩刚直地为此愤慨进言。
他转身低头凝视着她,仿佛要看清她脑子里究竟还装着多少让他意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