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他抬首示意,“跪着说话,朕听着累。”
沈怀瑾谢恩过后,见他没有动怒,才把话说完:“羲陌国中,无一片桑叶,无一架织机。他们只需卡在东西咽喉,转手之间,利润便是四五倍之巨。丝绸自江南桑园而出,经万千织工之手,染尽我曜朝百姓血汗,可最终滚滚如江河的财富,却尽数流入他人囊中。”
“是啊,翻手四五倍的利。”萧景焕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可这利,也要他们愿意坐在那头接着赚,这丝绸……才卖得出去。”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让沈怀瑾心头猛地一紧。她听懂了那萧景焕未明言的屈辱。不是曜朝想卖这个价,而是只能卖这个价。
“臣妾知道……”她低声道,“祖父说过,五十年前羲陌分裂,丝路刚恢复的时候,两边什么都能交易。蒲桃酒、玉石、皮毛、香料……后来羲陌一样一样地禁,到臣妾记事的时候,就只剩这些基本的货物还在走玉门、阳关两处官方榷场。”
萧景焕他站起身,负手走到窗前:“羲陌把这些东西一样样禁掉,就是想让曜朝知道,这条路,他们说了算。”
“陛下说的是。”她斟酌着开口,“西去波斯的商路,必经羲陌。他们扼着玉门关、阳关两处咽喉,曜朝商队出不去。就算出得去,商队穿越大漠,没有骆驼、没有向导,走不到一半人就死绝了。这条路,羲陌经营了上百年,沿途的水源、绿洲、部族关系,都在他们手里。曜朝……争不过。”
她顿了顿,又道:“曜朝虽是天朝上国,丝绸、瓷器、茶叶冠绝天下。可这些东西要卖去西域,就得看羲陌的脸色。”
萧景焕听完她那一番剖析,眉梢扬了一下。
“朕倒不知,”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缓缓巡视,像是在鉴赏一尊突然开口说话的玉雕,新奇中带着玩味,“沈答应平日里研墨,怕不是把墨汁都当参汤喝了?日积月累,竟喝出满肚子户部堂官都未必有的算盘珠子。”
沈怀瑾听出他话里的调侃,脸上有些发烫,却也不敢反驳,只低声道:“臣妾……臣妾少时长在边关,市井传闻听得多了,不过是些粗浅见识。”
“粗浅见识?”萧景焕似笑非笑,指尖将摊开的奏折又轻轻翻过一页,纸张脆响,“那这一页上的‘见识’,沈答应不妨也粗浅地……再看一眼?”
沈怀瑾下意识地往那奏折上瞥了一眼,只看见几个字,“榷场经营所得”,心跳了跳。但她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又退了半步。
“陛下,”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后宫不得干政,臣妾……臣妾实在不敢再看了。”
萧景焕看着她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不敢?”萧景焕将奏折往案上一扔,负手向她走来,“朕让你看的东西,你不敢看。朕没让你说的话,你倒是说得挺痛快。”
沈怀瑾被他逼得连连后退,脚跟终于抵到坚实的木书架,再无退路。清淡的书卷气混着他身上凛冽的龙涎香,将她密密包围。
萧景焕的手臂抬起,稳稳撑在她耳侧的书架上,将她困在怀中。
“沈答应,”他低下头,鼻尖几乎要蹭上她的额发,声音低沉,“你可知道,这宫里的规矩,是谁定的?”
沈怀瑾的呼吸一滞,声音发颤:“是……是陛下……”
“那就记住。”他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指尖不由分说地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在这宫里,朕就是规矩。”
沈怀瑾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只能凭着本能开口:“是……臣妾遵旨……”
萧景焕满意地松开手,转身走回御案旁,将奏折放在桌沿上:“看。”
沈怀瑾压住狂乱的心跳,挪步上前,目光重新落回那密密麻麻的数字上。方才她只瞥见了丝绸的数目,这会儿细看,才发现这折子上的内容远不止于此。
“……榷场经营所得,宓氏商号抽成三成……”
她的目光在“宓氏”二字上顿了顿。
宓氏,便是皇后母族。皇后的父亲宓秉钧,官居中书令,位列三公之首,总揽六部政务,是当朝除皇上以外权柄最重之人。朝中私下有言:宰辅批红,则诏令通行。宓家的权势,由此可见一斑。
而这榷场的专营权,竟也在宓家手里。
她又往下看,丝绸、茶砖、青盐、粮食,出关货值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差不多四百万两。宓氏商号的抽成是三成,一百二十万两;国库的税银……只有四十万两出头。
商号抽成,比国库税银还多两倍?
她看了看那几行数字,又在心里默默算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陛下,”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迟疑,“这账……年年都是三成抽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