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焕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一顿:“这榷场的专营权,是穆宗在时定下的。”
穆宗便是萧景焕的祖父。
“那时候丝路刚通,百废待兴,朝中无人懂经营,穆宗便将这差事交给了国丈的父亲。待他老人家过世,这份家业与权责,便由国丈接手。国丈把榷场打理得井井有条,立下汗马功劳。三成抽成,是穆宗亲口许的,白纸黑字写在圣旨上。”
沈怀瑾垂着眼,没敢接话。
金口玉言。酬功旧例。每一个词都重若千钧,压得人喘不过气。四十年前,或许是一笔激励开拓的厚赏;四十年后,却成了一只趴在国库血脉上、日益肥硕的蚂蟥。
羲陌赚走大头,宓家赚走中头,国库只落个零头。
“朕登基后,也曾想过动一动这规矩。”萧景焕转过身,负手走到那扇巨大的雕花窗前,“可榷场的税,说到底是加在货上的。税重则价高,价高则货滞,织户、茶农的日子就更难过。”
他顿了顿:“纪文远那时劝朕,说‘取之于民,不可竭泽而渔。朕思虑再三,将此议按下。”
纪文远。
沈怀瑾心中一动。沈怀瑾知道,他是纪贵人之父,官居户部侍郎。而户部,掌天下钱粮税赋,度支国库,是朝廷的财权中枢。
听皇上此言,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一是蓦然警觉这谏言之人与纪贵人的牵连;二来,原来他不是不想动,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投鼠忌器。想到这里,沈怀瑾胸口犹如堵上一团浸透水的棉絮,沉甸甸、湿漉漉地往下坠。
先帝祖父的承诺,皇后母族的功勋与权势,盘根错节,织成一张无形巨网。动这笔银子,便是要撕破这网。
她忽然想起方才萧景焕说的那句“这条路,他们说了算”。
她以为皇上说的是羲陌,此刻才惊觉,这“他们”的影子,或许早已投射在曜朝庙堂的高墙之上。
她低下头,假装专心看奏折,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后翻,落款处,几个字映入眼帘:户部侍郎纪文远谨奏。
侍郎?
她蹙起眉,一股怪异感袭上心头。几乎未经思考,疑问便已脱口而出:“陛下,这掌管榷场收支、关乎国库岁入的紧要账目,按制……不该由户部尚书亲自呈报御前么?为何……是纪侍郎?”
萧景焕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沈答应倒是细心。周世钧这阵子忙,忙着给他家老太太筹备寿宴呢。老夫人七十大寿,上下打点,分身乏术。”
周世钧便是户部尚书。皇后的表兄,国丈的外甥。
榷场是宓家经营的,查账的户部是周世钧管的,周世钧又是国丈的外甥……
宓家的生意,让宓家的人去查,这账报上来,能是什么样子?
她瞬间噤声,背后惊出一层薄汗。
“纪文远在户部干了十五年,侍郎做了五年。”萧景焕没有回头,声音淡淡的,“有一桩好处,账算得清楚。”
沈怀瑾心中一凛。她往回翻了翻,把那些数字又看了一遍。
丝绸多少匹,茶砖多少担,青盐多少石。宓氏商号抽成多少,国库税银多少。一笔一笔,清清楚楚,连零头都没落下。
纪文远确实在朝中颇有清名。都说他为人刚正,从不结党营私,是难得的清官。
她又往下翻了翻,目光落在那张岁贡的清单上。头一项就是战马:六十匹。
她的心猛地一沉。
羲陌盛产战马,而曜朝地大物博,粮草充足,兵源不缺,可偏偏缺马。没有战马,骑兵便成不了气候。步兵对上羲陌的铁骑,十个换一个都未必换得过来。祖父当年戍边,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守,守得住;攻,攻不动。”
所以这仗打不了。打不了,便只能做生意。做生意,便得看人脸色。
“这战马……臣妾记得祖父说过,二十年前岁贡是三百匹?”
“如今只剩六十。”萧景焕没有回头,“两年前和议,朕逼他们加了十匹马,磨了半个月才松口。顺带要回几样断了多年的小玩意儿,算是给朕几分薄面。”
沈怀瑾低头看着那份奏折,心中暗暗盘算。
羲陌靠着曜朝的丝绸赚得盆满钵满,岁贡却一年比一年少,还要皇上磨半个月才肯多给十匹马,这分明是羞辱。可萧景焕说这是“给朕几分薄面”。
一个帝王,用“薄面”二字形容自己的和议结果。这话听着轻描淡写,背后的憋屈却是实打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