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锁链覆压在腕骨上,几日间已经磨出两道深重的红痕,风檀躺在床褥上,侧首看向窗外的天色。
大约已至申末时分,天色尚未完全黑尽,殿外宫灯已被点燃,照得覆在窗纸上的修竹阴影更加明晰。
用膳时辰已至,一长队的宫女太监呈着飘香的各类菜肴摆上食桌,近身服侍的两名宫女一左一右走到金柱前,松了一小截囚链,以确保风檀有能够走到饭桌前的长度。
她们摸不准帝王心思,她杀了班夫人,帝王一气之下把她锁起来,却是锁在了龙床上。说陛下痛恨这位姑娘吧,哪有对杀了生身母亲的人好吃好喝优待的道理;说陛下喜爱这位姑娘吧,更没把心爱之人用两条链子锁在床上的道理啊。
因为摸不清,所以也不敢慢待她。不过这位姑娘韧性倒是也足,寻常女孩被锁在床上大多都伤春悲秋,她倒好,几日里要了不少史书杂记话本等阅读,除了最开始流露出了些不忿不平,之后的几日里就再没见她气馁过。
钢铁锁链扣在腕间,风檀用饭时会发出哗啦声响,宫女们每每见状说要喂她进食,都被风檀摇头拒绝。风檀把养好身体作为第一大事,她知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所以即便被整日囚在床上也没有停止过对双|腿恢复的训练。
在风檀幼时,用饭的时候要孝贤皇后哄,要崇明帝哄,要盛洪海尚春香追着喂饭,如今与幼时境况真是天差地别。她咽下一口热粥,自嘲地想着,身后有温柔女声传来,“我倒来得巧,听说二哥请来了不少大晄的厨子为你做饭,可容我落座尝尝?”
风檀回首看向萧轹灵,笑道:“有人陪我用膳乐意之至,公主请。”
萧轹灵坐到风檀一旁,看着满桌琳琅菜色,慢慢抿紧唇线,眸光缓缓落在一旁的瓷白酒盏上,伸手拿来后道:“冬夜微凉,风姑娘晒不了太阳,便以温酒驱寒可好?”
风檀接下她递来的酒盏,看着萧轹灵喜怒不显的脸庞,道:“公主,我听闻班夫人死后你哭晕了好几次,所有人都说我是杀害夫人的真凶,你怎么还会来瞧我?”
“我知道你不是,”萧轹灵拿着酒盏呈敬酒姿势,眼睑还有哭泣太久未消的红肿。
风檀看着萧轹灵,短暂的寂静后饮下她递来的酒液,道:“何出此言?”
萧轹灵无声笑了起来,她挥手示意在殿中伺候的宫女退出内殿,看着她们犹豫的神色,道:“我是大桦朝未来的皇后,这点权利也没有吗?”
当然是有的,宫女们应声退下。萧轹灵慢慢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她走到风檀身后,双掌轻扣在风檀双肩,微屈身在她耳侧轻声道:“因为杀了班骅芸的人是我。”
看着风檀波澜不惊的脸色,萧轹灵微挑了眉梢,道:“你不惊讶?也是,你的人估计也已经查出杀害你先生的人——同样是我。”
闻言,风檀握紧了酒盏,指尖微微泛白,她侧首对上萧轹灵的眼睛,声音冷沉,“得亏你告知。”
言下之意风檀目前还没有找到充足的证据,萧轹灵闻言一愣,倒是她自乱阵脚自爆了么?不过也无妨,以风檀的心智,早就将嫌疑人锁死在她身上了吧,查到真相只是时间问题。
萧轹灵扣在风檀肩膀上的手指轻移,摩挲上她尚有些肿胀的唇|瓣,而后又触上她颈间的咬痕,眸中神色变得不明,声音低哑起来,道:“风檀,他的欲|望不好消受吧。”
风檀从萧轹灵俯身而来的眸光里看出几分艳羡,被她摩挲着肌肤的感觉瞬间恶寒起来,她想抬手拂落萧轹灵抚摸着她脖颈的手指,力气一点也用不上来,反倒从木椅中跌到了厚重地毯上。
萧轹灵蹲下身,看着风檀有气无力仰躺的模样,道:“我知道你身上带着武器,所以下了软筋散。”
风檀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肯定地道:“你下在那杯酒中。”
萧轹灵挑眉,“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还喝它?”
“我不喝,你会交代实话吗?”风檀在萧轹灵亲口承认后的神情一直淡淡,即便落到现在连说话都费劲的境地,脸上仍没有一点慌乱,“理由,为什么要杀风有命?”
萧轹灵不喜欢看到她这副姿态,她抓着风檀的前襟迫使她前倾,总算是看到了她狼狈的模样,才用她一贯的温柔语气说道:“不是要杀她,本意是杀你。”
与风檀料想得分毫不差,萧轹灵忽然松开手中衣襟,风檀便猛地摔回地上,她看着萧轹灵倾身靠近,道:“所以现在,你是要杀我了么?”
萧轹灵知道风檀凶的很,但现在她这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实在让人觉得痛快,语气也不自觉卸去伪装,露出本属于她声色中的阴柔来,“你是萧殷时放在心间上的肉,我自然不能杀你。但是啊风檀,皇后之位是我抛弃父兄之命换来的,我不允许你有一点抢走它的可能。”
说话间,萧轹灵伸出手指掐住风檀的下颌,迫使她微微张口,才从袖中拿出一枚淡褐色药丸,“所以,这枚绝子丹,你非吃不可。”
第108章绝子丹
萧轹灵手劲很大,掐得风檀下颌两腮凹陷进去,口齿被迫袒露出来。
淡褐色药丸逼近,风檀蓄力把头扭到旁侧,萧轹灵手劲微松,导致风檀侧脸摔到地面,张口大幅度吐息。
“呵,你不肯吃,却又无可奈何。”一声冷笑从萧轹灵喉中发出,她撕下了过往所有矫饰的伪装,向风檀袒露最真实的性情,眸中有种淡然的疯感,“我曾经也这样无可奈何,可为什么同为公主,崇明帝把你当做掌中宝,而我的父兄只把我视作一枚和亲棋子。这也就罢了,我陪他度过最难捱的十年,用尽心血去照顾他的母亲,可结果,他只不过和你共事两载,便泥足深陷了啊更可恨的是班骅芸,不过与你寥寥几面之缘,就为了你来威胁我,明明陪她囚禁多年的人是我!你有我没有的一切,我只有皇后之位了,属于这个位子上的权力,我绝不能让你夺走。”
萧轹灵华裳雍容,本该高贵典雅的气质如浸墨染,露出低劣而善妒的本色来,呢喃道:“别把口水流我手上。”
说罢,她俯身要再度扣住风檀,发髻上的垂珠步摇甩落在风檀颊边微微颤动。
风檀却率先转回了脸,全身无力却不妨碍她的眼睛中盛着凌人的光,与萧轹灵对视着道:“萧轹灵,你以为你杀的是谁?只是风有命吗?”
褐色丹药尽在咫尺,风檀看着她,没有控诉,只有平静的诉说,“你所有遭遇的本源是从来不被父兄看重,你为什么会不被父兄看重?”
萧轹灵没有急着让风檀吞咽,她倒是想看看风檀如何诡辩,于是轻声道:“重男轻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女儿身就是原罪。”
萧轹灵的软筋散实在厉害,风檀感觉说话都需要用足力气,一脚边悄然靠近桌角的暗绳,边道:“它是父权家族根深蒂固的思想,他们千方百计将妻女变成侍奉自己的工具。因此女子从政总有一股阻力,所以风有命开创了大礼仪之争,她在教所有女子站起来。”
烛火噼啪一闪,光芒摇晃间萧轹灵微微一笑,美人笑如蛇蝎不禁让人心生微恐,“我曾经也很崇拜她,但后来我明白了,她不过只是一个跳梁小丑。她以为教她们站起来就可以了吗?一群早被儒家千年来的思想腐蚀的闺阁女娘,哪里会真的颠覆这世道?风有命于我而言一个声嘶力竭的败徒罢了。”
风檀清晰记得在婉娘坟前,众人围坐篝火时,萧轹灵说过的话:我觉得风先生是一个令人敬佩的人机缘巧合下我读了风先生所写的《女书》,她告诉世上所有的女孩,我们也可以有自己的理想。
原来从一开始,她说出的话就没有一句是真的。风檀一路行来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萧轹灵完全颠覆了她对善恶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