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
云港三中的秋季运动会,总像是一场临刑前的狂欢。在课业的重压下,这片操场是唯一允许灵魂短暂越狱的飞地。阳光不再被教学楼的玻璃窗切割成规整的方块,而是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炙烤着红色的塑胶跑道,蒸腾起一股混合着青草、汗水和廉价防晒霜的、独属于青春的气味。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夹杂着各班级拉拉队此起彼伏、带着破音的口号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近乎悲壮的兴奋。
林未雨坐在文科班的指定区域,位置偏僻,视野却奇佳,足以将整个田径场尽收眼底。她手里捧着一本历史必修三,摊开在“西方人文精神的起源与发展”那一章,书页边缘被她无意识地捻得卷曲发毛。阳光把印刷体的铅字晒得有些晃眼,那些关于理性、启蒙的宏大词汇,此刻却像一群焦躁的蚂蚁,在她心尖上爬来爬去,始终无法爬进脑子里。苏格拉底的诘问,柏拉图的理想国,在现实的喧嚣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的目光,像一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风筝,总是轻易地挣脱书本的束缚,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飘向跑道另一侧的理科班阵营。那里是另一个世界。喧嚣,躁动,荷尔蒙像汗水一样肆意挥洒。男生们勾肩搭背,大声喧哗,讨论着刚才的比赛或是昨晚的游戏;女生们则聚成一团,分享着零食和窃窃私语,目光时不时地、带着某种隐秘的期待与评估,瞟向那些正在热身或刚刚结束比赛的运动员。一种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在那里涌动,与文科班这边略显矜持、甚至带着点旁观者清冷疏离的气氛截然不同。仿佛有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将文科的静与理科的动,清晰地划分开来。
然后,她在那一大片蓝白校服的海洋里,轻而易举地捕捞到了那个身影。
顾屿。
他刚结束跳高比赛,毫无悬念地拿了第一。此刻正随意地坐在草坪上,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起,手臂懒散地搭在膝盖上。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阳光下,那汗水仿佛不是咸涩的,而是折射着细碎金光的琥珀。周浩咋咋呼呼地递过一瓶矿泉水,他接过来,仰头灌了几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线条利落得像是工笔画里最干净的一笔。有水珠顺着他下颌利落的线条滑落,滴在锁骨的凹陷处,瞬间消失不见。
周围有几个别班的女生,目光大胆地在他身上流连,伴随着压抑的低笑和推搡。他仿佛浑然未觉,又或者早已习惯,只是微眯着眼,望着远处被阳光晒得有些扭曲的地平线,神情里带着他惯有的、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的疏离,像一座漂浮在喧嚣海洋里的孤岛。
林未雨的心跳,在胸腔里不规律地撞了几下。像一颗被随意丢弃在角落的石子,忽然被人踢了一脚,咕噜噜地滚出去老远,带着点慌乱的疼。她迅速低下头,假装被书上的内容吸引,指尖却微微发颤。那页书上正好讲到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的发现”,肯定人的价值与尊严。可此刻,她只觉得那个阳光下的人影,遥远得像一个无法企及的符号。
就在这时,另一个身影闯入了她的视野,像一道明媚的光,精准地切入那片属于顾屿的领地。
是沈墨。
她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虽然是统一的校服,但显然经过巧妙的修改,更贴合身形,衬得她腰细腿长,在一众宽松的校服中显得鹤立鸡群。马尾辫扎得又高又挺,发尾带着精心卷烫过的弧度,随着她轻盈的步伐活泼地跳跃,像一只翩跹的蝴蝶。她手里拿着一瓶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印着外文商标的功能饮料,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甜而不腻的笑容,步履轻盈地走到顾屿面前,自然地蹲下身,与他平视。
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连每一根发丝都在发光,耀眼得让人几乎无法直视。她俯下身,将饮料递过去,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恭喜”或是“辛苦了”之类的话。距离太远,林未雨听不清,但她能看到顾屿抬起头,视线与沈墨交汇,然后,他居然……笑了一下。
那不是他平时那种带着点漫不经心或是讥诮的笑,而是一个很浅淡,但确实存在的、放松的弧度。他甚至伸手接过了那瓶饮料,对着沈墨点了点头,嘴唇也动了动,像是在回应。
画面在此刻定格。
英俊不羁的少年,明媚动人的少女,阳光,草坪,汗水,恰到好处的距离和互动。一切都像是青春电影里精心构图的镜头,完美得刺眼,和谐得……让人心口发闷。
林未雨觉得自己的视网膜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细微而尖锐的疼。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书页,指尖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那脆弱的纸张捻破。那本厚重的、承载着人类文明智慧的历史书,此刻却轻飘飘的,仿佛失去了所有的重量,连同她心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起往下坠,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潭。
“啧,看看人家沈墨,这攻势,这节奏。”旁边传来渊晨压低却难掩八卦兴奋的声音,她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含糊不清地说,“我说未雨,你这‘敌’我都替你着急啊!光在这儿望穿秋水有什么用?你得学学人家,该出手时就出手!你看那画面,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再不出手,煮熟的鸭子可真要飞了!”做后还加了句调侃的话。
林未雨猛地回过神,有些仓促地收回目光,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被人当场捉住,脸颊泛起一阵不自然的燥热。她低下头,假装认真看书,可书上的字迹却模糊成一片蠕动黑点,一个也看不进去。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可她此刻只认识自己心里那股翻涌的、陌生的酸涩。
“胡说什么呢。”她声音干涩地反驳,底气不足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们怎么样……关我什么事。”
“我哪有胡说?”渊晨凑近了些,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她,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看你,从运动会开始,你这本历史书就没翻过页,眼神都快长在对面理科班了,跟望夫石似的。再看人家沈墨,送水递毛巾,笑语盈盈,关怀备至,这‘贤内助’的架势都快摆到明面上了,全班谁看不出来?我说,顾屿该不会真被她这温水煮青蛙的战术打动了吧?你看他刚才还对她笑了!”
“他被打动不打动,关我什么事。”林未雨嘴硬道,心里却泛起一股酸涩的泡沫,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带着腐蚀性的气泡,快要淹没她的呼吸,让她喉咙发紧。是啊,关她什么事呢?她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去在意?
“得,你就嘴硬吧。等哪天人家真的手牵手出现在你面前,我看你找谁哭去。”渊晨翻了个漂亮的白眼,重新坐直身体,注意力又被场上即将开始的男子4x100米接力吸引了过去,嘴里还嘟囔着,“周浩那个笨蛋也在里面,可别给我跑倒数第一丢人。”
广播里开始通知参加男子四百米决赛的运动员到检录处集合。林未雨看到顾屿站起身,随手将喝了一半的功能饮料放在脚边,和周浩一起朝着起点方向走去。他的步伐从容,带着运动选手特有的弹性和力量感。沈墨则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脸上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混合着骄傲与甜蜜的笑容,那笑容像一面胜利的旗帜,在阳光下猎猎作响。
那种笑容,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伤了林未雨的眼睛,在她心底烙下了一个模糊而疼痛的印记。
她忽然想起高一时那个闷热傍晚的雨夜,他也是这样,把伞不由分说地塞给她,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滂沱的雨里,背影决绝而模糊。那一刻,她心中涌起的是一种混杂着惊讶、感激和莫名悸动的暖流,像一颗被小心翼翼含在口中的薄荷糖,清凉中带着一丝隐秘的甜。而此刻,看着他接过沈墨的饮料,看着他对她露出那个浅淡却真实的笑意,她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冰冷的、名为“距离”的东西,像突然被抛入冰窖,四肢百骸都透着寒意。
文理分科,像一条骤然斩下的无情刀锋,将他们原本还有交集的生活,硬生生地劈成了两半。他在对岸那个她不再熟悉、充斥着公式定理和竞赛题目的世界里,拥有了新的圈子,新的“传说”,新的并肩作战的伙伴,甚至可能……新的,可以理所当然、名正言顺地为他递水、分享胜利喜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