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只能坐在这彼岸,像一个蹩脚的、永远无法融入的间谍,偷偷地、遥远地、隔着人山人海观望。连一句最普通不过的“加油”,都失去了宣之于口的立场和勇气。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几百米的跑道,不仅仅是文理科那薄薄一张意向表的标签,还有一种……无形的氛围,一种她无法融入,也无法被需要、被看见的氛围。
“下面即将进行的是,高二年级男子四百米决赛!请运动员各就各位!”广播里传来愈发激昂的声音,瞬间点燃了全场的热情,如同往滚烫的油锅里滴入冷水,爆发出巨大的喧嚣。
顾屿站在第三跑道,正在做最后的拉伸。他脱掉了外面的蓝白校服外套,随意搭在旁边的栏杆上,只穿着一件贴身的白色短袖T恤,布料被汗水微微濡湿,勾勒出少年清瘦却已然蕴含力量的肩背和手臂线条。阳光在他身上跳跃,仿佛他是光的宠儿,所有的聚光灯都自然而然地打在他一个人身上。
发令枪响!如同一道惊雷劈开喧闹。
如同离弦之箭,几道身影瞬间冲了出去,带起跑道上的细微尘埃。顾屿的起跑并不算最快,略显沉稳,但他的步幅极大,节奏稳定得可怕,像一头在草原上锁定目标的、优雅而迅捷的猎豹。弯道过后,进入直道,他的速度优势和强大的后程爆发力彻底展现,迈开长腿,一个一个地、毫不费力地超越对手。风吹乱了他汗湿的头发,鼓荡起他单薄的T恤,勾勒出劲瘦的腰线,他的眼神专注而坚定,瞳孔里只映着前方那一条红色的终点线,像燃烧的火焰。
全场沸腾了。尤其是理科班那边,呐喊声、尖叫声几乎要掀翻天空,形成一股强大的声浪。林未雨甚至能清晰地、刺耳地听到沈墨那道尖亮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在众多杂音中脱颖而出,一遍遍喊着“顾屿加油”。
她的心脏也跟着那奔跑的节奏,疯狂地、失控地跳动起来,撞得胸口生疼。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一股灼热的冲动哽在喉咙口,痒痒的,热热的,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多想也和那些人一样,丢掉所有的矜持和顾虑,毫无顾忌地、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出他的名字,为他加油助威,让自己的声音能被他听到,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可是,声音却被某种无形而沉重的力量死死摁在了胸腔里,像被巨石压住。她只是紧紧地、更紧地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丝尖锐而清醒的刺痛,用以对抗那几乎要淹没她的无力感。
最后五十米,顾屿已经遥遥领先,与其他选手拉开了明显的距离。他开始了最后的冲刺,步频加快,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胸膛率先撞断了终点线那根无形的、象征胜利的带子。
欢呼声和尖叫声达到了顶点,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操场。
他慢慢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背部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汗水像雨一样顺着俊朗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在赤红色的跑道上,迅速洇开一小团一小团深色的印记。阳光将他汗湿的侧脸勾勒得如同文艺复兴时期最完美的雕塑,每一寸线条都洋溢着青春和力量的美感。
立刻,有好几个人围了上去,如同众星捧月。有周浩大力地、兴奋地拍着他的背,有班上的其他同学递过毛巾和水,而沈墨,又是第一个冲到他面前的,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带着香味的柔软纸巾,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光彩,似乎想替他擦拭额角的汗水。
顾屿微微偏头,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那个过于亲昵的动作,自己接过同学递来的毛巾,胡乱地在脸上、脖颈上抹了一把,动作带着运动后的粗犷和不羁。但他的眉头是舒展的,嘴角甚至带着运动后酣畅淋漓的、不自觉的、真实而耀眼的笑意,那是对自身实力的认可,也是对胜利的享受。
他被他的朋友们簇拥着,被欢呼和赞美包围着,被明媚的少女仰望着。那是他的世界,一个林未雨已然陌生、被物理公式和化学方程式填满的,理科生的,胜利者的,她再也无法踏足的世界。
她远远地看着那热闹的、光芒四射的中心,看着那个在阳光下仿佛自身也在发光的、遥远的身影,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空洞和失落。那感觉像是一个人站在深夜空旷的广场上,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温暖窗景,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无法走入其中。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几百米的跑道,不仅仅是文理科的标签,还有一种……无形的、坚不可摧的玻璃罩。一种她无法融入,也无法被需要的氛围,一种名为“成长”和“选择”所带来的、必然的疏远。
“哇!顾屿也太帅了吧!又拿一个第一!简直是碾压式的胜利啊!”渊晨激动地摇晃着她的胳膊,几乎要把她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摇醒,“未雨你看见没?最后冲刺那个速度!我的天,简直不像人类!”
“嗯,看见了。”林未雨轻声应道,声音飘忽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历史书。那一行关于普罗泰戈拉“人是万物的尺度”的铅字,在晃动的、破碎的光影里,变得模糊而讽刺,像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的尺度,在哪里呢?她的价值和存在,又该由谁来衡量和看见?
“喂,未雨,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是不是中暑了?”渊晨终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停下摇晃的手,关切地凑过来问,语气里带着真实的担忧。
“没什么,”林未雨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力合上了书本,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仿佛也关上了某个躁动不安的心门,“可能……太阳有点晒吧,头有点晕。”
她抬手,用手背假装遮挡灼人的阳光,实则遮住了自己微微发烫、泛起湿意的眼眶,也遮住了那片喧嚣的、与她无关的胜利场景。
操场上的喧嚣,欢呼,广播里激昂的音乐,同学们兴奋的议论……所有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变得模糊而不真切,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时空。只有心底那个不断扩大的、名为“隔阂”的空洞,在清晰地、无声地呼啸着,冷风贯穿。
那个画面——顾屿在阳光下接受众人的簇拥,沈墨站在他身旁,笑靥如花,光芒万丈——像一帧被无限拉长、放慢的电影画面,带着灼人的温度和锐利的边角,深深地、狠狠地烙在了她的视网膜上,也烙在了这个秋天五味杂陈的记忆里,成为一个疼痛的坐标。
青春是一场运动会吗?有人在场中央奔跑、呐喊、接受荣耀,被掌声和目光包围;而有人,只能在看台的角落,当一个安静而失落的旁观者,连鼓掌,都显得小心翼翼,不合时宜。
阳光依旧热烈得近乎残酷,炙烤着大地,但她却感觉有些冷,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脏。那是一种从心底最深处漫上来的,名为“隔阂”的、无边无际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