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文学

沉默的骑士与破碎的维纳斯（第1页）

雨水，似乎成了云港市永恒的注脚。在那个平安夜之后，连绵的冬雨并未停歇，反而变本加厉，像是要把整个城市都浸泡在一种粘稠而冰冷的悲伤里。校园里的香樟树耷拉着被雨水洗刷得过于干净的叶子，水泥地面永远泛着潮湿的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泥土、落叶和某种青春期特有霉味的气息。

林未雨坐在文科班的教室里，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块脏了的抹布，随意地擦拭着这个世界的色彩。黑板上方，“距离期末考试还有XXX天”的红色倒计时数字，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提醒着所有人，欢乐是短暂的，而压力和现实的冰冷才是永恒的主题。

关于美术教室石膏像被毁事件的余波，仍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里暗暗涌动。那尊价值不菲的维纳斯石膏像，据说还是多年前某位杰出校友捐赠的，如今变成了一地毫无美感的碎片。它的毁灭，不仅仅是一件公物被损坏那么简单，在教导主任声嘶力竭的控诉里，这上升到了“道德沦丧”、“藐视艺术”、“内心阴暗”的高度。

而这一切的矛头，都精准地指向了顾屿。

他的校牌，像一枚被遗落在犯罪现场的勋章，安静地躺在石膏像的残骸旁边，闪烁着冰冷而讽刺的光泽。人证（虽然模糊，但总有“好像”看见他往那边去的说法），物证俱在。逻辑链条简单、粗暴，却足以构成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审判。

林未雨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语文课本冰凉的页面，上面是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可此刻，她的耳边充斥着的，全是穿林打叶的喧嚣风雨，以及比风雨更刺耳的流言蜚语。

“果然是他！平时就看他不合群，眼神阴沉沉的。”

“听说是因为物理竞赛压力太大？心理变态了吧？”

“我看未必，没准是失恋了？沈墨不是……”

“嘘……小声点，他哥们儿周浩在那儿呢……”

那些声音，像潮湿墙壁上爬行的蜗牛，留下粘腻的、洗刷不掉的痕迹。它们无处不在，在食堂打饭的队伍里，在课间操散场的人流中，在女生们交换眼神的窃窃私语里。顾屿仿佛一夜之间成了校园里的一个黑洞，所有的目光投射过去，都被那深不见底的沉默所吞噬，然后折射出各种扭曲的猜测和想象。

林未雨还记得那天在教导处门口，无意中窥见的一幕。

顾屿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像一棵不肯弯腰的树。教导主任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几乎要凑到他的鼻尖，唾沫星子在昏暗的光线里飞舞。

“顾屿！昨天晚上熄灯后，你在哪里？”

“在宿舍。”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有人证明吗？”

“周浩可以证明。我们在一起。”

“除了周浩呢？你们宿舍其他人呢？”

“……他们可能睡了，不太清楚。”

“也就是说，只有周浩一个人能证明你在宿舍？”教导主任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八度，带着一种猎犬嗅到猎物气味的兴奋。

顾屿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那沉默短暂，却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充满了无声的对抗和认命般的疲惫。

“那你怎么解释，这个为什么会落在石膏像的碎片旁边？”教导主任举起那个透明的证物袋，蓝色的校牌在里面晃荡着，像一只被囚禁的、失去了生命的蝴蝶。

林未雨的心，在那一刻猛地一沉，仿佛也跟着那校牌一起，坠入了冰冷的深渊。她看到顾屿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那几乎是他在整个过程中唯一流露出的情绪波动，像夜空中骤然划过却又迅速湮灭的流星。

“是我的。”他承认了，声音低沉，没有任何辩解，“但我不记得它是什么时候掉的。”

“不记得？”教导主任嗤笑一声，那笑声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这么巧，就掉在案发现场？顾屿，我劝你老实交代！主动承认错误，学校还可以考虑从轻处理！”

空气仿佛凝固了，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顾屿身上。林未雨屏住呼吸，感觉自己像个可耻的偷窥者，却又无法移开脚步。她看到顾屿抬起头，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了门口，与她的视线有了一刹那的交汇。那眼神很深，很深，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不是愤怒，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决绝的认命？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隔绝了所有外界的探询。

“是我做的。”他说。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激起清晰的、令人心悸的回响，也准确无误地传到了林未雨的耳朵里。“昨天晚上，我心情不好，去了美术教室。不小心碰倒了画架，画架砸到了石膏像。”

这个“交代”如此干脆，干脆得近乎敷衍。不小心？一个木质画架能轻易砸碎那样一尊坚固的石膏像？心情不好就去砸石膏像？这理由漏洞百出，连三岁的孩子恐怕都不会相信。教导主任脸上闪过一丝疑虑，但顾屿不再做任何辩解，他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近乎雕塑般的沉默，承受着所有的目光和审判。

处分决定下来得很快。白色的布告贴在教学楼最显眼的布告栏里，上面鲜红的印章，像一道灼热的烙铁，狠狠地烫在“顾屿”两个字上。全校通报批评，记大过一次，赔偿石膏像费用，并负责打扫美术教室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