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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顶层公寓充足的阳光和令人心安的寂静中,一天天过去。身体上的伤口在精心的照料下,以缓慢但确实可见的速度愈合。脖颈和四肢那些深可见骨的勒痕,颜色逐渐从骇人的紫黑转为暗红,再褪成浅褐,最终留下比周围皮肤稍浅的、蜿蜒的印记,像一道道沉默的、来自地狱的纹身。医生定期上门复查,调整着药方和康复计划,沈修事无巨细地记录着每一项变化。
白天,当阳光慷慨地洒满客厅时,我会尝试着在哥哥的陪伴下,在宽敞的客厅里缓慢地走动。步伐起初虚浮不稳,需要扶着他的手臂或墙壁,每一步都牵扯着未愈的筋骨,带来细密的刺痛。但能再次凭自己的双脚,踏在温暖光洁的木地板上,感受到肌肉的轻微发力,这本身就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属于“活着”的实感。
哥哥购置了许多书,各种类型的都有,散落在沙发和窗边的矮几上。他并不催促我看,只是任由它们在那里,像一个个安静等待被探索的世界。偶尔,当阳光正好,身上疼痛不那么尖锐时,我会随手拿起一本,靠在柔软的沙发里,指尖摩挲着纸张粗糙的纹理,目光落在文字上,却常常看了许久,不知其意。思绪总是飘忽,容易被窗外的流云,或是记忆里某个不期而至的碎片带走。
噩梦,仍是夜晚不受欢迎的常客。
尽管环境安全,尽管哥哥就在隔壁,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似乎已自成循环。地牢的阴冷,铁枷的沉重,顾凛冰冷的手指和扭曲的脸,依然会在意识防线最薄弱的时刻,化作最狰狞的幻影,将我拖回窒息的深渊。惊醒时的尖叫和颤抖,次数虽然比最初少了些,但每一次发作,都让我感到深深的挫败和自我厌弃。
而比噩梦更让我惶惑不安的,是一些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悄然浮现的“习惯”。
那是一个平静的午后,哥哥在开放式厨房的岛台后处理一些“磐石”公司的初期文件,我则蜷在客厅地毯的软垫上,对着画册上一幅色彩明亮的风景画出神。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支他放在那里的、用来标注文件的银色金属笔。
笔身冰凉,在指尖转动。不知不觉间,我握笔的姿势变了。不再是以前林钰那种随意甚至有些笨拙的握法,而是拇指与食指捏住笔杆中上段,中指在下方轻轻托住,笔身与纸面呈一个稳定而优雅的锐角——这是沈修哥的握笔姿势。他画画、写字时,总是这样,稳定又好看。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指尖猛地一颤,银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光滑的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僵在那里,盯着地上那支笔,仿佛它是一条突然活过来的毒蛇。心脏狂跳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哥哥听到声响,从文件中抬起头:“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慌忙低头,想要捡起笔,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指尖碰到冰凉的金属,又是一抖。
他走了过来,先我一步弯腰拾起了笔,看了看我苍白的脸色和微微发抖的手,又看了看那支笔,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很快舒展开。
“笔滑了?”他语气平常,将笔轻轻放回我手边的矮几上,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次意外。
我点了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喉咙发紧。刚才那个姿势……他看见了吗?他认出来了吗?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我还在下意识地模仿他?还在扮演那个可悲的“沈安”?
类似的“小动作”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像幽灵般在我放松警惕时浮现。
思考时,指尖会无意识地轻叩桌面,节奏和频率,竟与记忆中沈修哥沉思时的习惯一模一样。
喝水时,会不自觉地用指尖摩挲杯壁,那是沈修哥品茶时的小动作。
甚至有一次,对着窗外发呆时,我无意识地微微偏着头,下巴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那是沈修哥眺望远方时的姿态,顾凛曾无数次因为这个“不够像”而惩罚我,直到我被迫记住、模仿、内化……
每一次发现这些“不属于林钰”的细节,都像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我浑身发冷,陷入更深的惶恐和自我怀疑。
我拼命想要改掉。用力握着笔,直到指节发白,试图找回自己原本的握法;克制住想要叩击桌面的手指;喝水时死死握住杯子,一动不动……但越是在意,越是刻意控制,那些小动作反而在更不经意的时候,变本加厉地溜出来。
仿佛顾凛三年的“矫正”和暴力,已经将这些属于沈修的印记,深深镌刻进了我的肌肉记忆和潜意识深处。它们成了我无法摆脱的、耻辱的烙印,提醒着我那段被彻底剥夺自我、被强行重塑的过去。也像一根刺,横亘在我和哥哥之间——看他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他会不会从这些细节里,看到那个他厌恶的“沈安”的影子?会不会因此,对我感到失望,甚至……疏远?
这种隐秘的恐惧和羞耻,比身体的疼痛更折磨人。我开始在一些小事上更加小心翼翼,说话前会反复斟酌,动作刻意放慢,生怕再流露出任何“不对”的痕迹。有时和哥哥共处一室,明明很安静,我却觉得无比煎熬,仿佛自己是一个随时会暴露破绽的冒牌货。
那天晚上,噩梦又来了。这一次格外混乱,地牢、仓库、顾凛的脸、还有无数个镜子,镜子里映出的都是沈修哥的脸,我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的动作、神情,和镜子里的“沈修”越来越像……最后,镜中的“沈修”突然转过头,对我露出了顾凛那种冰冷嘲讽的笑容……
“啊——!”我尖叫着醒来,冷汗淋漓,心脏狂跳,黑暗中,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荒谬感而剧烈颤抖。
哥哥几乎立刻冲了进来。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开灯或说话,只是迅速坐到床边,在黑暗中准确地握住了我冰冷颤抖的手。
“没事了,小钰,只是梦,哥在。”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但我却无法像往常一样,在他的安抚下平静下来。梦魇的残留和连日来对“小动作”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我情绪崩溃。我反手死死抓住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肤,泪水汹涌而出,混杂着无边的羞耻和自责,冲口而出:
“对不起……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