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率先转身向南望,其余的几个精致脑袋也扭头含睇。阔别两年的石头城历历在目。
艳丽春花改写了冰冷秋月,染红了往事,约束了哀愁。女英频频点头:好啊,真好!
眼泪涌入她的眼眶。
“雕栏玉砌应犹在……”
歌舞不让朱颜改。
李煜观此舞,想必会为之一振吧?好好地活下去,活在词语中,活在众人由衷的祝福里。
词语挽留往事,重现南唐的美好时光。往事并非只堪哀。哀,愁,恨,是具有时间性的,每重复一次,它们都会消耗着自身。没有亘古不变的痛苦。如果痛苦能够亘古不变,那么这种痛苦的价值倒是难以测量:痛苦的无限持存,将导致痛苦的无穷生发。或者说,痛苦显现为痛苦的铀矿。这在凡间是不可能的,仙界或许可能。情绪的无限持存,唯一的途径是进入语言。
当李煜在词语中活向过去的时候,他也就摆出了面向未来的姿态。这里没有死神的现实身影,要死他早就死了。金陵城破之日他自杀的决心很大,却终于活下来,带着残余的死亡意象来到汴梁。所有的吟唱都使他停在了死亡的边缘上。词语竖起了一道高墙。词语消耗了哀愁的能量,阻止了生命的颓唐、下坠。而李煜直面哀愁恨,把生命带向语言,坐上了艺术王国的“龙椅”。如此显赫的一代帝王,光照两宋三百年,惠及后世兆亿人。
李煜“肉袒而降”,肉袒而已,内心不屈如故,赵匡胤封他违命侯恰如其分。降王好几个,唯李煜得此封号。赵匡胤能打败他,却不能折服他,令他现出亡国奴的卑躬屈膝的模样。赵匡胤弄不明白的是:李煜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这底气却是从修养、信仰来。
信奉刀枪逻辑的赵匡胤弄不懂的。
到汴梁两年,李煜深陷在词语的巨大能量之中,近乎本能地朝着艺术的王国,朝着属于他的那把龙椅。他重返了童年的憧憬。哦,经历了多少事,经过了多少年,他得以返回生命的源头。本无意坐江山,所以江山的失去,并不足以摧毁他的生存意志。爱情与艺术,乃是他的生命支撑。有此二者,他就没有苟活。毋宁说他活出了绝世风采:从未有人如此表达生命的哀愁。
江山可以改姓,艺术却要永续。
南唐江山改姓赵,南唐的百姓照样过日子……
七月初七,是李煜的四十二岁生日。
日色向午,歌女们最后一次演练《虞美人》,歌声传到了赐第之外。
这节目安排在夜里,是祝寿的压轴戏。
李煜想到西厢房看排练,让女英给拦住了,她要给他一个惊喜。她要用脉脉温情覆盖他的哀愁,就像他用爱抚的手指拂去她心中的巨大疼痛。夫妻二人,互舔伤口。迎着苦难活下去,活到白首双星,苦难也不过如此。苦难的海洋波涛汹涌,患难夫妻同舟共济。
长住汴梁也不错,此心安处是吾乡。
李煜对南唐的无穷追忆,还会写下多少绝妙好词?
一字一珠,照亮南人北人的生活世界。并且,没有贵贱之分。从赐第到寻常市井有一条快速通道。血泪书写的词章,抵达了人性就抵达了所有人。与之相比,区区皇帝的圣旨算什么呢?哪怕它是金诏玉旨,哪怕它挟带雷霆之势。
李煜站立在生命的苦难中。身边有不屈的俏女英。
美神与爱神,岂是溢美之词?
李煜执拗于哀愁恨,凸显了七尺男儿的阳刚之美。
亲友,故伎,旧臣,南唐的百姓,多少人在祝福着七夕。
薄暮时分,歌女们参加了祝寿的晚宴,喝下几盅南唐御酒。因席桌散落在几重院子,李煜特意绕道过来给她们敬酒,用他的玉箸逐一为她们布菜。秋水是一沾酒脸就红的,又粉面含羞,禁不住拿眼去瞧李煜。宜爱悄声打趣:秋波横欲流……流珠等人掩嘴而笑。李煜问:你们笑啥呢?
流珠说:笑秋水盈盈,都快要溢出了眼眶。
歌女们又笑,红唇玉齿次第开。
李煜说:等你们的压轴戏唱完之后,我再陪你们吃夜宵。
秋水笑道:国主可要说话算数。
李煜说:我几时说话不算数了?
宜爱说:你说过到西厢房看我们排练的。
李煜笑道:女英不让来呀,说是献寿礼有秘密。
流珠说:国后所言极是,我们在梦中得了神助呢。
李煜问:如何神助法?
流珠笑:不能透露的,吃夜宵的时候再告诉国主。
一场歌舞通常要跳半个时辰,寿庆又不同。歌女们攒足了精神,即使是舒缓的动作,也很费心力。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和李煜有一条秘密的心灵通道。为他歌,为他舞,只要能换来他的一丝微笑、一个赞许的眼神,她们就会窃喜不已。她们敬爱李煜,倒不全是因为李煜是她们的国主。这些年的许多事儿,她们桩桩件件看在心里。娥皇病死,李煜欲投井的情形,宛如发生在昨天。窅娘自杀,李煜得知消息后几天吃不下饭,为窅娘设祭招魂……古往今来多少君王,像李煜这么心疼女人的有几个?而自从她们随李煜到汴梁,月俸竟比以前在金陵的时候高出许多。赏赐的金银玉帛也常有,李煜说,是让她们攒下一点钱,他派人替她们捎回江南老家去……
李煜敬酒,歌女们情绪高涨。秋水,流珠,宜爱,均与李煜喝下一盅,琥珀杯子轻轻一碰,目光也在轻碰。明白的敬意,隐秘的爱意,说不清是在漂亮的杯里呢,还是在妩媚的眼里。总之,举杯之时,手也颤,酒也晃,脸也烫,心也慌。秋水春波一并**漾,其他几个歌女齐齐地拥上。
李煜说:今日我不醉也得醉了。
一歌女笑道:国主纵然醉了,也不能食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