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考试前的那个清晨,云港三中高二年级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了焦虑与躁动的气味。
那味道像是陈旧粉笔灰与新鲜油墨的混合物,再掺上一点青春期荷尔蒙分泌过盛导致的汗味,以及食堂早餐窗口飘来的、永远带着可疑酸味的豆浆气息。林未雨坐在文科班的教室里,手里捏着一支自动铅笔,笔尖悬在草稿纸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
窗外的梧桐树已经开始落叶,黄褐色的叶片打着旋儿飘落,像一封封没有收件人的信。秋天以这种方式宣告自己的主权,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将夏天的余温一点点剥离。
“还有半小时。”渊晨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平静得像在播报天气预报。她正在检查自己的文具袋——两支涂卡笔、两支黑色签字笔、一块橡皮、一把直尺,还有准考证。每样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林未雨“嗯”了一声,强迫自己将视线从窗外收回。她面前的草稿纸上写满了数学公式,正弦余弦正切,函数图像抛物线,那些符号在她眼前扭曲变形,像是某种神秘的咒语,念对了就能打开通往高分的大门,念错了就会坠入无尽的深渊。
这是高二上学期的期中考试,某种意义上比期末考试更重要——因为这次考试的成绩,会直接决定老师们接下来半学期对你的“关注度”。在这个一切以分数为衡量标准的世界里,排名就是你的身份证,成绩就是你的通行证。
“别紧张。”渊晨合上文具袋,推了推眼镜,“你的数学最近进步很大,正常发挥就行。”
林未雨苦笑。她知道渊晨说的是实话——自从周晓婉在图书馆给她开过几次“小灶”之后,她对数学的理解确实上了一个台阶。那些曾经如同天书的函数题和几何证明,现在至少能看懂题目在问什么了。但这就像学游泳,在浅水区扑腾几下没问题,真正到了深水区,还是免不了心慌。
教室后门被推开,唐梨背着她的画板走了进来。她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瞬间打破了教室里那种沉闷的、压抑的备考气氛。
唐梨今天穿了一件oversized的黑色卫衣,上面用白色颜料画着一个扭曲的人脸,眼角处有一滴红色的泪。她的头发扎成了乱糟糟的丸子头,几缕碎发垂在耳边,耳朵上挂着一串银色的耳环,随着她的走动叮当作响。
“早啊,优等生们。”她打了个哈欠,把画板往墙角一靠,在自己座位上坐下——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那是她自己选的,理由是“方便看风景,也方便随时开溜”。
有几个同学抬起头看她,眼神复杂。有羡慕,有鄙夷,更多的是一种“与我无关”的漠然。在高考的巨轮碾过之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而唐梨选择的是最特立独行的那一条——不在乎。
“你昨晚又没回宿舍?渊晨转过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嗯,在画室赶稿。”唐梨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牛奶,咬开吸管,“有个杂志的插画约稿,截稿期是今天中午。”
“今天上午考数学。”渊晨提醒她。
“我知道啊。”唐梨吸了一口牛奶,舔了舔嘴唇,“所以我才熬夜嘛,不然哪有时间。”
这种逻辑让渊晨皱了皱眉,但她没有继续说什么。在她看来,每个人的时间都是有限的资源,如何分配取决于个人的价值观和优先级。显然,在唐梨的价值体系里,一幅插画的重要性大于一场数学考试。
预备铃响起,监考老师抱着密封的试卷袋走进教室。那是一个中年女老师,姓王,教理科班的数学,以严厉和“鹰眼”著称。据说她能同时监控考场上的二十个学生,任何小动作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同学们,把与考试无关的东西放到讲台上。”王老师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剪断了教室里最后的窃窃私语,“手机、MP3、复习资料,统统交上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林未雨把书包放到讲台边,回到座位时手心已经出汗了。她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咚,像是有人在胸腔里敲鼓。
试卷发下来了。洁白的纸张,油墨的味道,还有那种特有的、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紧张感。林未雨深吸一口气,翻开试卷,从第一道选择题开始做起。
前三题很顺利,都是基础题。第四题开始出现陷阱,她小心翼翼地避开。第五题是函数图像,她花了五分钟才确定答案。做到第六题时,她的笔尖顿住了。
那是一道立体几何题,题干很长,图形复杂。要求在正方体中找出异面直线的夹角,并证明某个平面与某个平面垂直。林未雨盯着题目看了足足三分钟,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不应该不会的。上周顾屿才给她讲过类似的题型,还总结了一个“三步法”:第一步建立空间直角坐标系,第二步找出关键点的坐标,第三步用向量公式计算。可是现在,那些知识点像被橡皮擦擦过一样,在记忆里只剩下模糊的痕迹。
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试卷上,晕开一小片墨迹。林未雨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脏。她抬起头,看见王老师正盯着她,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还有四十分钟。”王老师提醒道。
林未雨的心脏猛地一缩。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读题。这一次,她注意到了题目下方有一行小字:“提示:可使用空间向量法。”
对了,空间向量法。周晓婉教过的。她开始在草稿纸上建立坐标系,标出各点坐标,列出向量。步骤很繁琐,但至少有了方向。
就在她计算到一半时,前排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坐在她斜前方的女生陈露——那个曾经因为周浩而嫉妒林未雨的女生——突然把手伸进了衣袖。
林未雨起初没在意,以为她只是整理衣服。但很快,她发现陈露的手指在袖口处停留了很久,而且动作很隐蔽,每次都是在王老师转身面向黑板时才动一下。
好奇心驱使她多看了一眼。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陈露的袖口内侧,用极小的字迹写着一串数字和字母:B、B、C、A、D、……3√2、π3……
那是选择题和填空题的答案。
林未雨的手一抖,铅笔在试卷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她猛地低下头,心脏狂跳,像是要冲出胸腔。作弊?陈露在作弊?可是那些答案是从哪里来的?这次考试是全市统考,试卷是密封的,考前绝对保密……
除非,有人提前拿到了答案。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进她的脑海,让她浑身发冷。她想起昨天放学时,听到几个理科班的男生在走廊上讨论,说这次数学考试有几道“变态题”,除非是竞赛水平否则根本做不出来。当时她还以为是夸张,现在想来,那可能是一种暗示——有人已经知道了题目,甚至知道了答案。
那么陈露呢?她是怎么拿到答案的?是买的?还是从什么人那里得到的?那些袖口上的字迹,是她自己抄的,还是别人帮她写的?
无数个问题在林未雨的脑子里盘旋,搅得她无法思考。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试卷,可那些数字和字母像是有生命一样,在她眼前晃动,诱惑着她去看,去记,去用。
不。她对自己说。不能看。那是作弊。作弊的后果她很清楚——轻则零分处理,重则记过处分,甚至在档案里留下污点。
可是……如果大家都作弊呢?如果只有她一个人老实做题,最后考出来的成绩却不如那些作弊的人,那公平吗?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缠绕她的理智。她想起高一时有一次小测验,坐在她旁边的男生偷偷翻书,被她看到了。她当时没有举报,结果那个男生的分数比她高,老师还当着全班的面表扬他“进步很大”。那种感觉,就像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火辣辣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