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厚重的琥珀,将每一个人都牢牢地禁锢在其中,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窒息感。九月的阳光本该是热烈而奔放的,此刻透过高二(七)班沾满灰尘的玻璃窗,却被过滤成一道道昏黄、无力且充满倦意的光柱,斜斜地投射在斑驳的地面上,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无数躁动不安的尘埃。它们在其中疯狂舞蹈,像极了我们无处安放的、焦灼的青春。
林未雨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一丝细微而确切的刺痛。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擂鼓的声音,那声音如此响亮,几乎要撞破单薄的肋骨,赤裸裸地暴露在这令人难堪的寂静里。她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怯怯地瞥向斜前方那个同样被钉在耻辱柱上的身影——唐梨。
唐梨今天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纯棉T恤,正面用白色丙烯颜料画着一个扭曲的、线条粗粝得近乎狰狞的呐喊人像,那是她自己某个深夜在画室的癫狂之作。在林未雨看来,那图案就像唐梨此刻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被无数无形的、名为偏见与规则的锁链束缚,挣扎着想要嘶吼,却发现在这个密不透风的牢笼里,发不出任何能被倾听的声音。她坐得异常笔直,脊背绷成一条倔强的直线,像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缝隙里的野蔷薇,浑身长满了刺,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孤绝。她没有像其他被目光审视的同学那样,羞愧地低下头,试图将自己缩进安全的阴影里;反而,她微微扬着那张过于苍白、缺乏血色的脸,侧脸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眼神空洞而疏离地望着窗外那棵叶子边缘已开始泛黄的老槐树,仿佛眼前这场正围绕她席卷而起的风暴,与她这个风暴眼,毫无干系。
班主任李凤霞老师——那个被学生在背后敬畏地称为“灭绝师太”的中年女人,因其常年绷紧如扑克牌的面孔和治理班级时雷霆万钧、不留情面的手段而闻名——此刻正站在讲台上。她那件略显过时的深蓝色西装套裙,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气,线条僵硬地包裹着她微胖的身体。她的目光,平日里就如同两把时刻准备剔骨挑筋的解剖刀,此刻更是淬了冰,裹了铁,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又惶恐的脸,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被冻结,发出细微的龟裂声。
“期中数学考试的泄题事件,”李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死寂的教室里,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回响,“性质极其恶劣!影响极坏!这是对考试公平性的公然亵渎,是对所有那些挑灯夜战、认真备考同学心血的肆意践踏!学校领导高度重视,要求彻查到底,我们高二(七)班,也绝不姑息,绝不护短!”
林未雨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沉甸甸地向下坠去。她能感觉到同桌渊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倒抽冷气的声音。她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唐梨,那个名字已然被无声地钉在了这次事件的中心。
“有人反映,”李老师的目光最终如同舞台上最追魂夺魄的探照灯,牢牢锁定在唐梨身上,那光芒冰冷,带着审判的意味,“考试前一天晚上,晚自习结束后,看到唐梨同学曾在教师办公室附近徘徊,行为……鬼鬼祟祟。”
“嗡——”的一声,教室里像是炸开了一个隐形的马蜂窝,尽管大家极力压抑,但窃窃私语声还是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那些目光,好奇的、怀疑的、幸灾乐祸的、带着某种隐秘快意和优越感的,像无数根细密而冰冷的针,从四面八方,毫不留情地刺向那个依旧望着窗外的身影。
林未雨的心揪紧了,像一团被胡乱揉皱的纸。她知道不是唐梨。那个晚上,月光清冷如水,唐梨是和她在一起,在熄了灯只有安全出口泛着绿光的空旷画室里。唐梨为了完成那幅准备参加市里青少年美术比赛的作品,几乎熬了一个通宵,画布上堆砌着浓烈到近乎绝望的色彩,那是她所有压抑情绪、无人理解的苦闷和对外部世界愤怒的唯一出口。她们还一起分享了林未雨偷偷带去当宵夜的红豆面包,唐梨当时一边嫌弃地说“甜得发腻,像廉价的眼泪”,一边却还是就着瓶装的矿泉水,默默地吃完了大半。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丙烯颜料和面包屑混合的、有些奇怪但又莫名温暖的气息……可是,这些她能站出来说吗?在“确凿”的“人证”面前,在逻辑看似严密的推理链条下,她的证词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像阳光下脆弱的肥皂泡。而且,她本能地畏惧着站到风口浪尖,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那种被无数目光解剖、审视的感觉,让她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手脚冰凉。一种混合着愧疚、懦弱和无力感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而且,”李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掌握确凿证据后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她刻意停顿了一下,享受着这种掌控全局的氛围,“据我所知,唐梨同学的母亲,就在为我们学校印刷试卷的合作厂里工作。这,难道是巧合吗?”
“轰!”这一次,教室里的骚动再也无法压制,如同决堤的洪水。议论声变得清晰而刺耳。
“原来她妈是印卷子的啊……”
“怪不得……”
“平时就看她不顺眼,搞特殊化,原来手脚也不干净…”
“看着挺清高,背地里……”
那些话语,有的压低声音,有的毫不避讳,像毒蛇的信子,咝咝地吐向唐梨。林未雨看到前排的沈墨,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蹙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淡漠表情;而坐在另一侧的陈露,嘴角则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胜利意味的冷笑。
“唐梨,”李老师的声音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目光如炬,“对于以上这些情况,你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仿佛有人按下了静音键,连窗外聒噪的蝉鸣似乎都识趣地消失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几十道目光,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黑衣少女身上。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唐梨缓缓地转过头。她的动作很慢,慢得像电影里的升格镜头,仿佛每一个细微的角度调整,都承载着千钧的重负和巨大的能量。她的目光终于从窗外那虚无缥缈的一点收回,越过了无数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终,落在了讲台上李老师那张布满寒霜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预料中的惊慌失措,没有被人冤枉时应有的委屈和激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荒芜的、死寂的平静。那是一种彻底失望后,连辩解都觉得多余的平静。
“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她的声音清冽,像一块被遗忘在西伯利亚冻土下的碎冰,突然被人砸在了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响声,“我没作弊。”
“没作弊?”李老师的语气陡然拔高,咄咄逼人,像一把出鞘的利剑,“那你怎么解释有人亲眼看到你在办公室附近鬼鬼祟祟?又怎么解释你母亲那‘恰好’的工作?唐梨,事实胜于雄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