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文学

唐梨的对抗（第2页）

唐梨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和不屑，像在观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拙劣的闹剧：“我去办公室附近，是去找我不小心掉落的速写本。那本子上画了什么，李老师您如果有兴趣，我可以拿来给您‘鉴赏’一下，看看上面有没有藏着数学答案。”她顿了顿，眼神里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类似痛楚的波动，但迅速被更深的、坚硬的冷漠所覆盖，“至于我母亲的工作，”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刻意的、冰冷的疏离，“那是她的人生，她的选择，与我何干？难道母亲在印刷厂工作，女儿就天生被烙上了‘作弊者’的印记？李老师，这是哪条法律规定的？还是您，或者我们学校，自行发明的‘血统论’？”

她的反问，像一连串精准射出的子弹，让习惯于绝对权威的李老师一时语塞，脸色由铁青涨成了猪肝色，握着教案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唐梨！注意你的态度！现在是在严肃调查问题，不是让你在这里狡辩、诡辩！”

“调查？”唐梨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却像生锈的玻璃片刮过黑板一样，刺耳得让人心里发毛，“所谓的调查，就是基于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几个唯恐天下不乱者的‘亲眼所见’，然后迫不及待地、理所当然地给我定罪吗？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听我陈述事实的机会都不给？”

她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木头椅子腿与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啦——”一声尖锐而漫长的噪音，像野兽负伤后的哀鸣，彻底刺破了教室里那层虚假的、摇摇欲坠的平静。她的身高在女生中算是高挑，此刻完全站直了身体，更显得有一种孤高的、不容侵犯的气势。阳光恰好落在她半边脸上，照亮了她耳垂上那枚小巧的、造型古怪的银色耳钉，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我再说最后一次，”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传遍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我。没有。作弊。”

她的目光第一次主动地、毫不避讳地迎上李老师那喷火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绝望的火焰，明亮，却带着灼人的疼痛和决绝。“那些标准答案，那些按部就班、毫无新意和美感可言的解题思路，对我来说，”她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毫无吸引力，甚至令人作呕。我之所以还坐在这里，浪费生命忍受这些我根本不感兴趣、也认为毫无意义的课程，只是因为……”她停顿了一下，浓密睫毛下的阴影掩盖了眸底深处可能闪过的一丝迷茫或脆弱，她似乎在选择一个足够精准又足够伤人的词语，最终，她轻轻地、几乎是耳语般地吐出了几个字，却重若千钧，砸得整个教室鸦雀无声，“……暂时，无处可去。”

教室里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时间都忘记了流淌。窗外，一片枯黄的槐树叶，挣脱了枝头，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落。

“至于规则，”唐梨的视线最后一次扫过班上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扫过讲台上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的李老师，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彻底的、令人心寒的疏离，仿佛她早已置身于这个令人窒息的方寸之地之外，“有些规则，从根子上就烂透了，散发着虚伪、僵化、和自以为是的臭味。对于这样的规则，我唐梨——”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用一种宣告般的、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出了那句注定会在这个下午，在很多人的青春记忆里，刻下深深烙印的话：

“——不屑遵守。”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也完全无视了李老师那声因极度震惊和愤怒而变调的“你给我站住！”，径直离开座位，脚步没有丝毫迟疑或慌乱，在全班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走到教室门口，伸手，拉开门，走了出去。

“哐当——！”

门在她身后被用力地摔上，那一声巨响，不仅隔绝了她与教室内部令人窒息的空间，更像是一道清晰而深刻的界限，决绝地划开了她与这个她所“不屑”的、试图将她同化的世界。那回声在空旷的走廊里震荡，久久不散，也震荡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阳光依旧透过脏污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只是那光，似乎比刚才更加昏黄，更加无力，像垂死者涣散的瞳孔。

林未雨呆呆地望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仿佛残留着唐梨决绝气息的门，心里空了一大片，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唐梨最后那句话，像一颗被投入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冰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了巨大的、无声的、却足以颠覆某些认知的涟漪。她想起不久前在郭敬明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悲伤逆流成河》里读过的一句话：“很多时候，我们放弃，以为不过是一段感情，到了最后，才知道，原来那是一生。”她不知道唐梨此刻的放弃和对抗，放弃的是什么，对抗的又是什么，但她隐隐觉得，那或许不仅仅是这一次莫须有的冤枉，而是对某种更庞大、更无形、更令人窒息的、名为“常态”与“规则”的东西的、一次孤独而悲壮的宣战。

她看到讲台上李老师气得浑身发抖，扶着讲台边缘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她看到周围同学脸上复杂的表情——有震惊，有不解，有畏惧，也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隐藏在惊愕之下的……佩服？或者说，是某种被压抑的渴望被短暂点燃的悸动？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心里堵得难受，像塞了一大团湿透的棉花，沉甸甸，湿漉漉，透不过气来。为唐梨那孤注一掷的勇敢和随之而来的毁灭，也为自己那片刻的懦弱、沉默和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我们含着泪，一读再读。”席慕容的诗句莫名地浮现在脑海，带着一丝无奈的哀伤。可她的青春，唐梨的青春，为何读起来，总是充满了这样疼痛而沉重的、仿佛永远翻不过去的章节？那扇被唐梨以一种近乎自毁的姿态摔上的门，仿佛也隔开了某种曾经可能存在的、温和的、互相理解的可能性。深刻的、带着刺痛感的裂痕，已经清晰可见地，在她们之间，在她们与这个世界之间，无声而迅猛地蔓延开了。

教室里的喧嚣在李老师强压怒火的训斥声中重新响起，但林未雨却觉得那些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她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看着那片唐梨曾经凝视过的、灰蒙蒙的天空，心里反复回荡着那句话：

“有些规则，烂透了，我不屑遵守。”

那句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了她心田那片被规训得过于整齐的土地上，悄无声息地，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而这个下午，阳光昏黄，尘埃落定，一个少女用她全部的骄傲和孤独，撞响了青春里第一声沉重而悲怆的钟鸣。余音袅袅，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