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梨摔门而去的那声巨响,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林未雨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余波一圈圈扩散,震荡着她看似平静实则早已暗流汹涌的世界。那扇紧闭的门,仿佛不仅隔绝了唐梨与这个教室,也像一道沉重的闸门,轰然落下,将她与某种她一直试图回避的、关于勇气与怯懦的真相,隔绝开来。
教室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仿佛暴风雨过后,万物都被抽走了声音,只剩下满目疮痍和无声的喘息。李老师站在讲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张平日里就鲜有笑意的脸,此刻更是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她显然被唐梨那番离经叛道、公然挑衅的言论气得够呛,握着粉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节泛白。她深吸了几口气,似乎在极力平复翻涌的情绪,最终,那双锐利的眼睛重新扫视全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亟待重建的秩序感。
“都看到了吧?!”李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愤怒而生的沙哑,“这就是态度问题!这就是思想问题!成绩不好可以努力,能力不足可以提升,但这种目无尊长、藐视规则、拒不认错的态度,是绝对不能被容忍的!一颗老鼠屎,会坏了一锅粥!我们高二(七)班,绝不能助长这种歪风邪气!”
“老鼠屎……”林未雨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像被针扎了一下,细微而清晰的刺痛感蔓延开来。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再次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那个在画室里,就着清冷月光和廉价面包,和她谈论梵高的星空、蒙克的呐喊,眼神里有光也有泪的唐梨,那个用浓烈色彩涂抹内心孤独与愤怒的唐梨,真的是一颗……“老鼠屎”吗?
周围的同学们,表情各异。大部分人都低垂着头,不敢与李老师的目光对视,仿佛生怕被那怒火波及。有些人脸上带着事不关己的麻木,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抗只是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有些人则流露出隐秘的兴奋,像观看了一场刺激的角斗;而像陈露那样的,嘴角则挂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鄙夷,仿佛唐梨的“罪有应得”印证了她们某种潜在的优越感。
林未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片唐梨曾经凝视过的、灰蒙蒙的天空。老槐树的叶子在微风中瑟瑟作响,像无数窃窃私语的嘴巴。她想起唐梨摔门离开前那决绝的背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却依旧不肯低头的孤鸟,义无反顾地撞向冰冷的铁笼。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胸腔里发酵、膨胀——有对唐梨处境的不忍和担忧,有对李老师武断处理方式的不认同,但更多的,是一种对自己袖手旁观的、深切的羞耻和懦弱的无力感。
“那天晚上……”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像黑暗中摇曳的烛火,“她明明和我在一起……”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想起那天晚上画室里弥漫的松节油和丙烯颜料混合的独特气味,想起唐梨专注作画时微微蹙起的眉头,想起自己带来的红豆面包那甜腻的香气,甚至想起月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唐梨沾满颜料的围裙上投下的那一道清辉……这些细节如此清晰,如此真实,与“泄题”、“作弊”这些冰冷的词语格格不入。
“可是……说出来会有人信吗?”另一个声音,怯懦而现实的声音,立刻跳出来反驳,“李老师正在气头上,她会相信我的话吗?会不会认为我是在包庇唐梨?甚至……把我也当成同谋?”想到可能要面对李老师那审视的、怀疑的目光,可能要承受全班同学各种各样的眼神,可能要被卷入这场她本能想要远离的风波中心,林未雨就感到一阵阵头皮发麻,手脚冰凉。她习惯性地想要缩回自己的壳里,那个安全、隐蔽、不会惹麻烦的角落。
“林未雨,”李老师的声音突然点名,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你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平时也算遵守纪律。你对唐梨同学刚才的行为,以及这次泄题事件,有什么看法?”
嗡——林未雨只觉得脑袋里一声轰鸣,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脸颊瞬间变得滚烫。全班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唰”地集中到了她身上。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突然暴露在强光下的幼兽,无所遁形。她能感觉到周晓婉在她身边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想传递某种无声的讯号。
“我……我……”林未雨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她看到李老师那探究的、带着施压意味的眼神,看到周围同学好奇的、等待着她表态的目光。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些准备好的、含糊其辞的、试图明哲保身的话,此刻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唐梨空荡荡的座位。桌面上干干净净,只有一本被随意扔在那里的、封面是暗红色的速写本。她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唐梨寻找的,正是这本速写本。她说里面画了很重要的东西。那本子里,会藏着怎样的世界?是更加汹涌的暗流,还是不为人知的柔软?
一瞬间,唐梨离开前那冰冷的、带着嘲讽和绝望的眼神,与她记忆中画室里那个虽然疲惫却眼神专注、甚至偶尔会因为她带来的面包而露出一丝极淡笑意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有些人,注定要活在非议里,就像星星注定要挂在夜空。要么同流合污,要么特立独行,没有中间道路。”她不知在哪里读过这句话,此刻却异常清晰地响在耳边。
同流合污?她做不到。特立独行?她缺乏勇气。那么中间道路呢?就是此刻这样,因为恐惧而选择沉默,眼睁睁看着一个或许无辜的人被推向更深的深渊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混合着对懦弱自己的厌恶,对不公的微弱反抗,以及对那个孤独背影的不忍,像破土的春笋,顶开了她心头的巨石。
她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甚至比唐梨刚才还要快,还要决绝。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全班同学,包括李老师,都愣住了,惊愕地看着她。
林未雨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呼吸也变得急促。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手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身体的颤抖和声音里的颤音。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李老师那错愕而随即变得锐利的目光。
“李老师,”她的声音起初有些发飘,但很快,她努力让它稳定下来,清晰地回荡在教室里,“关于泄题的事情,我没有证据,不能妄加评论。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班上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看到他们脸上写满了惊讶、好奇,或许还有一丝期待。
“但是,关于考试前一天晚上,唐梨同学的去向,我可以证明。”她一字一顿,努力让每个字都清晰无误,“那天晚上,晚自习下课之后,一直到很晚,唐梨同学都和我在一起。我们在画室。她在准备参加市里美术比赛的作品,我在……在旁边看她画画。我们一直待到宿舍快关门才离开。她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做什么……您所说的,‘鬼鬼祟祟’的事情。”
说完这番话,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但依旧倔强地站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教室里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落针可闻。